慕香扶著江崖,走得居然有些踉蹌。
兩人一時無話,氣氛頗為沉凝。常人看見七星將軍同時出動了兩個還落得這樣一個境地是定然要吃驚的。
九幽從來只做有把握的事情,他們有把握的事情亦很多,還包括些世人看來絕無可能的,譬如當(dāng)年裴氏在應(yīng)京城,天下勢力總要想一想林氏與旁的大晉世家會不會覺著唇亡齒寒,可是九幽滅了裴氏,竟好似一點水花都沒激起來。
可要是知道是誰對他們兩個動得手,便也不會那樣吃驚了。
江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間的扇子,苦笑問道:“天璇,你見過左使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么?”
“我總覺左使仁慈,甚至比不得少君果決?!蹦较阆氲侥巧茸拥膽K狀,嘴角微微抽搐,他毫不懷疑要不是殺了人無法跟帝君交差,顧忘川會把江崖變得跟那扇子一樣?!艾F(xiàn)在看來,龍有逆鱗,從前這逆鱗是沒生出來——那么一個丫頭,怎么就得了左使青眼?鬼醫(yī)大抵是知道些什么,吩咐下來時才會是那般表情?!?p> “這話不能叫帝君聽見,不然咱們兩個兩邊討不到好?!苯鲁脸恋??!拔椰F(xiàn)在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將鬼醫(yī)供出來?!?p> “重傷與輕傷的區(qū)別。”慕香嘆息一聲。
江崖劇烈地咳嗽起來,半晌偏過頭去吐出一口血,問:“這算是重傷還是輕傷?”
慕香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只是把江崖扶得更穩(wěn)當(dāng)了些。
“算輕傷?!?p> 顧忘川把方小七抱進了船艙里,方小七昏迷得并不安穩(wěn),她眉頭微微蹙著,像是陷入了一場不大美妙的夢中。
明珠淚沒有跟進來,她立在船艙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她聽見船艙里傳出低低的一聲,忽然就放了心。
是顧忘川的聲音,他說的是個名字,帶著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獨孤月?!?p> 鬼醫(yī)在杏林中是個傳奇,人們向來只知道這鬼醫(yī)兩個字,人人提起他時,都在懼怕之余帶著些鄙夷,人人都知道他的醫(yī)術(shù)獨步天下,然而他卻投身于九幽之中,他的醫(yī)術(shù),不僅僅是拿來救人,更用來殺人于無形之間。
于是沒人知道鬼醫(yī)的本名,鬼醫(yī)自己也不愿意提,因為太秀婉,正如一個女子。
明珠淚攥著艙簾的手放松了一瞬,她便知道,這是鬼醫(yī)的意思,不是顧忘川的意思,顧忘川終于還是成為了一個人,有弱點的人。
她懷中忽然一沉。
裴忱把從后艙里抱出來的斗篷扔了過去,他倒是很清楚明珠淚為什么不愿意進去,他方才進去了一瞬,總覺得自己待在里頭十分礙眼,不過明珠淚眼下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也是不行的,修者開幾竅時故而比尋常人強健些,可江上秋風(fēng)森涼,這么濕淋淋站著也還是不成的——他是見她方才冷的打擺子來著。
明珠淚低頭看一眼,微微一怔,裴忱卻不看她,只把手按在船舷上催著小舟向前,雖有些顛簸,眼下卻顧不得那么多,梟龍還在水下,須得盡快離開這里。
等覺身后沒了動靜,裴忱才悄悄回望了一眼。
方才征天把水下梟龍說的話都告訴了他。
“此族之人本斷無生還道理,看你身負(fù)我主氣息,姑且允你等離去?!?p> 上古時期,梟龍依附于魔族,那條梟龍定是錯認(rèn)了征天的氣息,后半句話并不難以理解,但聽那梟龍話里的意思,明珠淚也是有些特殊的。
此族,又會是哪一族?觀星臺上的結(jié)界讓她有那般反應(yīng),看來也與此有關(guān)。
“過三關(guān)后,依舊去應(yīng)京城?!迸摵熀鋈槐幌崎_了,顧忘川從里頭走出來,他手中攥著一方染血的帕子要去船邊清洗,唬得裴忱趕緊把他給按住了。
“水下有梟龍,對師姐的氣息十分敏感?!?p> 顧忘川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水下,水依舊是湛碧顏色,清澈固然清澈,然因為深,再往下便看不分明了。
他便把那方手帕揣進了自己懷中。
“梟龍?!彼吡艘宦?。“本以為梟龍已經(jīng)絕跡,不過是漕運不通的一個借口,卻不想是真的?!?p> “自然是真的?!迸岢佬α恕!叭羰谴说乜梢酝ㄤ?,大晉實力還能更上一層樓,那可不是北燕之福。”
“若是揮師南下,便成天下萬民之福?!鳖櫷ㄕf完這話,忽然也禁不住一笑。
他是真覺著有些可笑。
他與裴忱都是深恨本國當(dāng)權(quán)者的一個,現(xiàn)下站在這里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竟像是兩國的肱股之臣一般,要先為兩國之間的事情斗上一斗了。
“姬氏固然正統(tǒng),若能南下,也算名正言順?!迸岢劳鴥蓚?cè)奇峰,忽而有些出神了?!拔乙苍脒^,是不是要到北燕去的。然而裴氏叫廣明帝毀了,旁人卻活著。下民過得不夠好,也終究無性命之虞……若真起了戰(zhàn)火,才是禍患。”
他頓了頓,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樣近乎于交心的話,可能是因為知道顧忘川是個燕人,是不會好心去提點廣明帝的。
“來日史書刀筆,裴氏故然可以是欺君犯上的那一個,卻不能是天下戰(zhàn)禍之始。”
顧忘川笑意更深一分。
他不怕史書刀筆,所以,他是無所顧忌的。待九幽不需要南晉的時候,便是一切的開端。
神關(guān)的神不是真神,不過是披著神名的梟龍,連真龍都算不得。
鬼關(guān)的鬼,卻是真的。
石峽奇峰百萬,更有百萬不肯稍離的冤魂厲鬼,還都不是尋常鬼魂,有修者,更有魔族。
此地曾有慘烈一戰(zhàn),魔族與修者大戰(zhàn)之后,橫尸無數(shù),戾氣凝而不散,此地從此不見天日。
愈往前走,冷意愈是森然。
覺出這樣的冷意來,便知是石峽近在咫尺了。
裴忱擱在船舷上的手不自覺握緊了些,征天在此時提點道:“還是得將這劍包裹起來,無論是哪一面認(rèn)出了我身上的氣息,都要叫你們難為一陣?!?p> 裴忱聞言,閉目凝神,將手中劍全然以己身氣息包裹。明珠淚在神關(guān)已然遭了一回殃,深知了三關(guān)厲害之處,也進了艙去不肯露面,她與方小七在一處,外人便難以察覺二人氣息了。
留下顧忘川一個人站在船頭上,峽谷風(fēng)疾,將他一身白衣獵獵吹起,像欲乘風(fēng)而去。
顧忘川按著身側(cè)的劍,忽而聽裴忱道:“燕人尚黑,穿白是為祭事。你在想著給誰做奠?”
裴忱的問話近乎無禮,顧忘川卻并未計較,他這一刻與裴忱之間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我已經(jīng)為一些人送過葬了,那不是我所情愿的,但是我時刻期待著為另一群人送葬?!?p> 裴忱沒有再說話,他聽著耳側(cè)鬼哭,并不覺得陰森可怖,只覺得有些疲憊。
天地初開時,魔族不過也是這天地間一族,上古還有一紀(jì),被后人稱為隱夜紀(jì),那是魔族當(dāng)?shù)赖募o(jì)元,魔主從神皇手中奪取權(quán)位,兩族征戰(zhàn)不休,其后才有人皇趁勢而出,趁魔主神皇雙雙寂滅,帶領(lǐng)人族推翻魔族,自此開啟人的紀(jì)元。
這些秘辛現(xiàn)下倒是都無人知曉,似也無關(guān)緊要。然而等裴忱看見眼前景象的時候,忽而又想,這些傾軋是為些什么?果真非我族類便不能共處于世么?可像眼下這樣糾纏千萬年,怕也是十分痛苦的。
顧忘川只看見裴忱自嘲地一笑。
裴忱想,自己是有些迂了,魔族不現(xiàn)于世,世間便有了千山,有了正道與左道之分,魔族尚在的時候,這些都是沒有的。
仿佛人總是要把另一部分人劃為異類來爭斗才行。
九幽也正是因此才要與裴氏對上的。
茫茫然之間,天邊升起了月輪。此地向來是只能見到血月的,因為怨氣太深。
裴忱看著那一輪血月,忽然打了個冷戰(zhàn)。
他并不覺得冷,也并不覺得害怕,似乎只是身體自動自覺的有了一點動靜,像是他的筋骨記得這樣的顫抖。
而他本人是并不記得什么的。
四面的鬼哭忽而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沉寂。
裴忱微微地皺起眉頭來,石峽日夜都有鬼哭之聲,向來是不會停歇的。這樣的安靜并不叫人覺得心安,在森森的血色月光下頭,這靜謐更叫人覺得自己入了鬼蜮之中。
“怎么回事?”顧忘川皺著眉頭問道。他覺著裴忱懂得還算多,問他固然是沒錯的。
“我不知道?!迸岢罒o奈道?!拔抑恢来说厝绾巫兂裳巯逻@般樣子,知道怎樣不為鬼哭所惑,從未有人說過石峽的鬼哭會停歇——”
他霍然站了起來,冷汗涔涔而下。
是有過的。
石峽的鬼哭也會停歇,世上本就沒有什么永恒的事情,滄海可成桑田,日月也自混沌而生,并非一開始就存在,不過萬鬼哭嚎,中止也是有過的。
“石峽的鬼,彼此依舊是爭斗不休的。倘若哪一只勝得多,吞噬了太多的怨氣,便會成萬鬼之首?!迸岢赖穆曇粲行╊澏丁!暗@只是一個猜想,從未有人見證過,只說這鬼首怕是永遠不能誕生。若我們來了這鬼首便誕生了,只能說是我們的運氣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