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總聽征天說他種種不是,其中以蠢之一字最為常見,故而也已經(jīng)習慣了,聽得征天如此評價并不覺著有什么,只很耐心地問他此話何解。
征天也早就習慣了裴忱這很無趣的反應(yīng),道:“昱朝尚武,這你是知道的?!?p> 裴忱嗯了一聲,裴氏也曾有不少昱朝的藏品,大多都是些刀戟之流,禮器很少,亦沒有后世做的精致。
“其中最厲害的是哪一個,你也知道?!?p> “真武大帝?!迸岢来鹪挼臅r候微微肅然,并非是對王者的頂禮膜拜,而是修者對先輩大能自然而然的尊崇。
那是神權(quán)與王權(quán)尚未分明的年代,王權(quán)不受制轄,故而帝王之中亦有大能之人,真武大帝為后世稱為蕩魔天尊,不過他的本名倒是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那些青銅銘文上,只能找到帝絡(luò)兩個字。
“真武的眼光不怎么樣,喜歡司空老兒的東西,這座宮殿大概就是他的潛邸,因不愿旁人發(fā)現(xiàn)才遷移到了此地?!闭魈焯崞鹚究找眮恚绽鞘植恍?,只是他不屑歸不屑,裴忱卻知道能叫征天以這樣的語氣提起來的都不是凡物,故而對這地方不同尋常也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饒是如此,等聽到征天說完,他還是幾乎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武大帝的——潛???”裴忱瞪大了眼睛,腳步不由自主頓在了當?shù)亍?p> “是啊。不過也只是潛邸而已?!闭魈靺s仿佛提不起什么興致來,懶洋洋地答。“你以為里頭會有什么好東西么?他年少便成帝王,什么好東西能留在潛邸里?不過是人對自己的過去總抱著些無聊的懷念,故而才完整留存下來了?!?p> “那這結(jié)界......”裴忱依舊沒有放棄希望,他知道征天的眼光太高,征天看不上眼斥之為破爛的東西,上一個是他手里這柄劍。
“這結(jié)界是司空老兒鑄下的一個小玩意,當年是有靈韻在的,然而歷經(jīng)這樣久的歲月,那點未開化的靈光早就消散了?!闭魈炖湫σ宦?。“若司空老兒沒打算與我過不去,留下來好好雕琢這東西,沒準會是一件看得過眼的寶物,現(xiàn)在么,就是廢銅爛鐵罷了。”
裴忱不打算提醒他,方才就是這廢銅爛鐵把自己跟明珠淚都攔在了外頭,而且這所謂廢銅爛鐵,從昱朝至今支撐這一方結(jié)界也有近萬年了。
因為提醒了也沒有用。
他不大敢往前走了,生怕驚動了什么不該驚動的東西,帝絡(luò)會在自己的潛邸中留下些什么誰都不知道,他既然已經(jīng)把這屋子沉入了水下,誰又知道他拿出了什么樣的手段來避免外人打擾呢?
明珠淚覺出裴忱的遲疑來,有些詫異地扭頭望向他。
“怎么,出了什么事?”
裴忱無法把征天供出來,故而只有胡編亂造的份兒。
“這是昱朝的建筑風格,看上去不像是帝宮規(guī)制,又比尋常屋邸高級得多,我猜也是王族中人的住宅,能將這屋子沉入水下以結(jié)界保護,想來不是凡人手筆,不知里面還有些什么東西,還是小心為妙?!?p> “昱朝存世的東西這樣少,你還能看出個所以然來?!泵髦闇I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來?!暗舨幌蚯白?,我們也依舊是等死。況且你先前能進的來,想來與這里的東西有緣,不會出什么意外的。”
裴忱知道向前是唯一的通路,然而又不免有些悲觀。帝絡(luò)花了大力氣把潛邸挪到這兒來,可不是為了給誤入此地的人一條后路的。
他想,自己眼下這舉動同那些盜寶賊也沒什么不同。他是見過工匠給帝王谷繪制的那些機關(guān)圖紙的,那些個機關(guān)不過是有著一點微末能耐的修者設(shè)下,尚可殺人于無形,何況帝絡(luò)這樣一位大能,若是他設(shè)下什么關(guān)竅,裴忱也只有立地等死的份兒。
“你放心,這里頭沒有殺氣?!闭魈斓??!拔蚁胫?,這里或許會有什么東西,是能幫你們逃出去的,但也只是一種可能。司空老兒精擅鑄劍,最喜歡的就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材料,我記著他還有一塊未及煉化的石頭是得自幽冥千丈之下,那東西是百鬼避之不及的,再不濟也能遮蔽生人氣息?!?p> 裴忱眉頭一皺?!奥犇氵@描述,這東西珍貴非常,怎么會在此地?”
“真武其人,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闭魈斓穆曇艉龆嗔艘唤z笑意。“他酷愛收藏,且非得是分門別類才好,我當年也被他機緣巧合下得來,在他那帝宮之中呆了一段時間,若不是后來……后來有了變故,想來現(xiàn)下也在此地躺著,不知今夕何夕。”
裴忱聽征天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感慨,不由問道:“你是希望被留在這里?”
“當然不是!像個傻子一樣在這里躺這么多年?那我只怕是連怎么說話都不記著了?!闭魈炝⒓磻崙嵢坏馈S谑桥岢辣阒懒?,征天的確更寧愿在這里面呆著,而不是反復(fù)的易主,在史書上留下那樣的赫赫兇名。
裴忱心中涌起一點憐惜的意味,很快就被征天察覺到了。
“小子!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裴忱搖了搖頭,低低地笑了起來。他能感受到明珠淚正愕然地看著他,似乎是擔心在這水底下自己唯一的同伴先行瘋了去,他知道此時自己不該笑出來的,這場景確實有些嚇人,但是他此刻忍不住。
他覺得征天有點好笑,世人也很好笑。
征天是情愿變成話也不會說的一把劍的,那究竟是什么人叫征天的名頭,從最初到如今,漸漸蛻變成一把兇劍呢?
人總是很愛說:非我之罪,兵也。
然而事實上又是怎樣的呢?
“這里面,或許有我們需要的東西?!迸岢罃苛诵σ?,側(cè)首對明珠淚道。
明珠淚不知裴忱為何發(fā)笑,其實她也不是很害怕,裴忱方才的笑并不像是失去神志或者是為什么東西所影響,而是帶著一點悲哀的意味。
她沒有去問裴忱為何而笑。從剛才裴忱拿著這把劍就能破開結(jié)界開始,她就知道事情已經(jīng)脫出了她的掌控,實際上,從那些幽魂不同尋常的暴動開始的時候,一切就已經(jīng)不在她的操控之中了。
或者還要更早,從洛邑的觀星臺上開始。
裴忱還是很擔心其中會不會有什么機關(guān),然而還是在前頭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高臺。
昱朝的建筑大多本身并不如何雄奇,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還未意識到自己有著怎樣的潛力,那時的修者被稱為羽士,幾乎從一開始便避居世外不與凡人往來,所以凡間依舊只能用精巧的榫卯來搭建自己的居所,為了讓王族顯得與眾不同,他們便在下面建造起高高的土臺,而后搭建長不知幾何的階梯。
那樣的樓梯被后人稱為通天梯,據(jù)說帝王祭天的臺子有九百九十九級,是尋常人連目光都無法觸及的地方。
眼下這一條沒有那么長,但一時間還是恍若沒有盡頭。
裴忱走著走著,忽而覺得周圍起了霧。這是極為不尋常的,在這結(jié)界里,本沒有溫度的變化,結(jié)界隔絕了內(nèi)外,這里的天地應(yīng)該是靜止的,光看那至今都未曾腐朽的梁柱便知道。
于是裴忱警覺起來,他握緊了劍柄,回頭望過去的時候,卻沒能看見明珠淚的身影。
明珠淚本是跟在他身后的,往后一眼便可以望見,然而現(xiàn)在他周身都只剩下了白茫茫的霧氣,這與他在觀星臺上的遭遇有些相像,但那時他知道前方是一個結(jié)界的起始,現(xiàn)在他向四周探尋,卻始終找不到邊際。
這么一晃神的工夫,霧氣愈發(fā)濃厚,連腳下的階梯都已經(jīng)看不見了——不,那些階梯本就已經(jīng)消失了,裴忱抬起腳,沒有找到下一級階梯的所在,他不敢亂動,生怕下一步自己就會踏空,從高臺之上跌下去。
“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驚惶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他。征天的聲音沒有像往常那樣響起來,他四周一片寂靜,幾乎可以聽見那些霧氣緩緩流動的聲音。
裴忱一咬牙,便要拔劍。
但就在他要拔劍的一瞬間,霧氣忽然淡薄了些許,從里面顯示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穿著一身黑紅相雜的袍子,不是如今的式樣,更像是帝王的裝束。
裴忱覺著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昱朝尚黑。
在昱朝只有帝王才穿黑衣,后來姬朝為表自己正統(tǒng),倒是亦延續(xù)了這一特征,但他們不會在冕服上用紅色。
這是一個萬年之前的幻影,亦或是真武大帝本就留在了這里?裴忱心念電轉(zhuǎn),后一種自然荒謬,而前一種......一個幻影,能給他巍巍然如山之高一般的壓迫感么?若真的是幻影,那當年的真武大帝,又應(yīng)當是怎樣的風姿?
那個影子半轉(zhuǎn)過臉來,裴忱依舊看不清那張臉,但能在上頭感受到威嚴肅穆的氣息。
“我一直在等能尋到這里的人。”
那聲音也是莊嚴而宏大的,黃鐘大呂一般,裴忱不由得挺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