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渡遠(yuǎn)一咬牙,終究還是想要起身勸阻。這時裴忱手上卻抓得更緊了些,他幾乎不像是一個胸前被捅了窟窿的人,盡管那劍傷是又開始淌血了。游渡遠(yuǎn)有些驚怒地看向裴忱,裴忱只是微微搖頭。
“您現(xiàn)在去做好人,沒準(zhǔn)會適得其反,今晚沒人會死,因為我感覺不到仙子的殺意了?!?p> 他聲音還略帶著一點有氣無力,然而眼神是異常堅定的,叫游渡遠(yuǎn)覺得自己不得不去信。他望過去,只看見知卿正要上前,卻被荊素商抓住了肩膀。
“樓主?”知卿大惑不解地看向荊素商。
荊素商搖了搖頭。
“不必殺他,殺他是臟了你的手?!彼f著便收刀入鞘,竟也不再看碧霄一眼。
知卿的劍收得不情不愿,那劍收回去便鏗然一聲響,他冷冷看了碧霄一眼道:“你這許多年來龜縮不出是一件好事,往后最好也是如此,省的我看你太不順眼,千里之外也來取你人頭。”
碧霄咳了一口血出來,被他用帕子慢慢地擦盡了。他是慣會做出姿態(tài)來的,這打眼看上去倒也有些遺世獨立的愴然。
他垂著眼,并不去看荊素商,只語調(diào)是悲悲戚戚的。
“我便知道,你終究是不舍得殺我?!?p> 聽得方小七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荊素商沒有回頭。
“若我身后沒有一個鏡花樓,你今日焉有命在?不要將自己看得太高?!?p> 碧霄的聲音便顯得愈發(fā)款款深情。
“你總與我賭氣,氣了這許多年,總也該氣夠了?!?p> “我不殺你,是因為我知道游宗主說著不插手,實則還是很想保住你的。”荊素商的手指扣在刀鐔上頭,裴忱方才的確覺不出她的殺意來,這會卻又體會到了那凜然的殺機(jī)。他想,今日這位碧霄長老要是靠一張嘴把自己給說死了,那也的確是奇聞一樁。
“素商,我——”
“玉壺冰?!彼脑捊星G素商一口截斷了?!斑@么多年過去,你總該換套令人不那么惡心的說辭?!?p> 方小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笑聲顯得太突兀,所以得來了游渡遠(yuǎn)的怒視,方小七趕忙將脖子一縮,只趁著游渡遠(yuǎn)轉(zhuǎn)過身去時小聲道:“碧霄長老這名字甚奇,原聽說有那山門字輩按著壺中日月之類的詞句排下去的,還想著那壺字輩的當(dāng)如何,卻不想世上有人本名就是這樣的?!?p> 裴忱卻道:“這名字是個好名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我曾讀過一篇文章,喚做冰壺誡的?!迸岢啦桓颐髦f什么,便很婉轉(zhuǎn)的借著前人詩作轉(zhuǎn)述自己所想。“里頭有這么一句——故內(nèi)懷冰清,外涵玉潤,此君子冰壺之德也?!?p> 方小七拊掌道:“我可聽懂了,他的確不大配這名字。只你大可說了便是,怎么非要繞這么一個彎子,那辭賦固然是很好的,文章卻枯燥了些,難為你能記住?!?p> 裴忱苦笑,悄聲道:“師姐你現(xiàn)下與他平起平坐倒是不懼,可我總要留些余地在?!?p> 幸而現(xiàn)下碧霄是無暇理會他們的,說不準(zhǔn)也并未聽見這一茬,他正叫荊素商說得面色陣紅陣白,更兼有知卿在一邊嘲弄,更叫他覺得十分難堪。然而以一敵二是自尋死路,他也只好強(qiáng)自撐起一個笑來。
“我向來是別無二心的,你還肯叫我一聲名字,便叫我彌足感懷?!?p> “我只想起你這名字,是從一首代白頭吟里摘出來的,既是仿了白頭吟,用里面的話來回你倒是恰當(dāng)?!鼻G素商頭也不回,只一步步沿著虛空走上去,裴忱幾乎覺著她是真要往月亮里走的。
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碧霄眼底爆出點得色,只可惜荊素商并未看他,而是對著費展嘆息了一聲。
“你當(dāng)初說你想不明白,故而要走,要是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便回來吧?!?p> 費展沒答話,也沒去看荊素商,他很專注地低下頭去看自己那柄小劍。說來也奇,若是尋常時候見著一把人骨做得劍,裴忱定會覺得不寒而栗,可看著費展這一把,他只覺得里頭透出無限哀涼來。
荊素商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也沒人知道,鏡花樓咫尺天涯的奧秘從不是外人能知道的,或許她一步跨出去,便已經(jīng)到了鏡花樓也說不定。
碧霄將手中的帕子扔了出去。
“宗主,屬下今夜可為您幾乎把命都賠上了?!彼€是顯著有些萎靡,但裴忱總覺得這不是真的,不過是在人前裝裝樣子??从味蛇h(yuǎn)的表情似乎也心知肚明,可眼下尚有一個外人在,總不好落了他的面子,故而只好淡淡嗯了一聲道:“你今夜也辛苦了,好在山下氣候適宜靜養(yǎng),若是你覺著護(hù)衛(wèi)大陣有些吃力,我也可再調(diào)派些人去?!?p> 碧霄又咳嗽兩聲?!澳睦锉愕侥菢拥牡夭搅?,我沒什么大礙——”
“那我?guī)湍阌写蟮K便是了?!辟M展冷冷道,他先前握著自己的懷劍站了半晌,眼下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多了些戾氣?!安槐馗姨崾裁次乙呀?jīng)不是樓中人的鬼話了,便是為我自己,也應(yīng)該教訓(xùn)教訓(xùn)你?!?p> 游渡遠(yuǎn)輕咳了一聲?!百M兄若真要如此,我恐怕不能袖手旁觀?!?p> 方小七聞言眉毛都幾乎豎起來,然而不等她說話,游渡遠(yuǎn)便出手按住了她。這一掌按得很有分寸,方小七雖口不能言,周身卻沒有不適之處,顯見游渡遠(yuǎn)也是費了些心思的,只是她并不領(lǐng)情,直勾勾瞪著游渡遠(yuǎn),頗有以下犯上的意思。
游渡遠(yuǎn)顯然不打算計較這個,他甚至沒低頭去看方小七,只是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出言攔住費展的那一剎那,他其實已經(jīng)付出了比旁人想象得都要大的代價。
近百載的道心毀于一旦,自此不能寸進(jìn)——似乎也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世上本就很久未有人能踏出那一步來,只是看著那扇門自此永遠(yuǎn)對他關(guān)上,總還是有些悵然的。
他有自己的苦衷,費展是慣常獨來獨往的,自然不比身后帶著一個鏡花樓的荊素商有分量,今夜若是他任由費展殺了碧霄,傳出去也無法叫游云宗立足。當(dāng)年他總覺得游逍遙做事太過軟弱不夠殺伐果決,等自己也終于到了這個位置上,才覺出許多的不得已來。
游渡遠(yuǎn)自嘲地一笑,他是厭棄這一宗之主位置的,可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很分明地知道自己的修為是只到今日這一步了,也終于知道為什么當(dāng)初他向著游逍遙說出自己道心是什么的時候,游逍遙臉上會有那樣的表情。
他而今終于明白,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
平天下不平之事,可天下又怎會沒有不平之事呢?只要有人在,便會有所謂不平之事,那絕對的公正是神才能做到的,他一早把自己放在了神的位置上,便注定會有這么一天。
游渡遠(yuǎn)看著方小七的眼神太凄涼,至于方小七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她不懂這里頭的彎彎繞繞,只被游渡遠(yuǎn)按住了不能動彈,眼里幾乎噴出火來。
他大抵猜得到方小七的道心,于是便擔(dān)心這姑娘也會有那么一天,他與徐秋生固然沒什么交情,可方小七是游云宗的弟子,也是這些個弟子里頭算得上出類拔萃的一個,有天魔血脈在,她的修煉是一片坦途,偏生有了這樣一顆道心,平白為自己添了不少麻煩。
費展是含恨退去了,碧霄道:“宗主,夜間風(fēng)涼,我看這弟子傷勢沉重,還是盡早回去為好?!?p> 裴忱自知傷勢有些不妙,可也絕不會對碧霄生起感激之意,他看得出碧霄也算是傷勢沉重的那一個,急著回去,大概是怕知卿之流怒而折返。
“你今夜辛苦,且先回去,我還有些事要同他們說?!庇味蛇h(yuǎn)對這個毀了自己道心的家伙自不會有什么好臉色,聞言也只是淡淡一句,碧霄也不好違拗,便帶了自己的人手撤出去,他走前看了方小七和裴忱一眼,方小七不明所以,裴忱的臉色微微變了變,但很快也恢復(fù)了正常。
等人都走干凈了,才聽游渡遠(yuǎn)問道:“看明白了?”
“弟子是想不到還未等進(jìn)宗門便先豎了一位長老做敵人?!迸岢傈c了點頭。
“也不怪你們,只是你們運氣不大好,看見了他這許多狼狽樣子?!庇味蛇h(yuǎn)笑著搖頭?!爸皇翘嵝涯銈兓厝ズ笠膊豢傻粢暂p心,碧霄畢竟位列長老之尊,自恃身份也不會隨意對你們動手?!?p> “哪個會怕他?我也是長老,先前若不是宗主你非要攔著,我知不敵也得上去會一會他的!”方小七不服氣道。
“畢竟是同門,況他到底是你先輩,便是為你師弟著想,也不可放肆?!庇味蛇h(yuǎn)正色道。
方小七面上猶有不服之色,然而也還是應(yīng)下了。
游渡遠(yuǎn)忽然有些猶疑地問道:“小子,你可曾問出自己的道心來?”
這一問問得突兀,裴忱見他神色,卻隱約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一凜,想著今夜這位宗主付出的代價可有些大,面上卻不顯什么,只恭謹(jǐn)答道:“弟子愚鈍,尚不曾想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