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別那一番話聽上去像是要裴忱自此跟著他修行,裴忱便也想當然了。只頭一天被莫名催逼著跳了一回崖便被打發(fā)回去,第二日再去尋的時候——幸而一早問了臨江別該往何處去才能尋到他——便愕然發(fā)現(xiàn)人居然還酣然高臥著,此時他總算是明白過來昨日里為何弟子們都是一臉的驚詫莫名了,因為此人在那時辰里本是不會出現(xiàn)的。
裴忱只好在僻靜處自去修煉,幸而臨江別這里罕有人煙,如此情形才不會落入來往弟子的眼中。等日頭幾乎挪到正中的時候,他才覺出周圍有了旁人的氣機,一睜眼,是臨江別正好整以暇地看他。
“倒是很勤勉,只是修行這條路上,勤未必就能補拙?!迸R江別這話說來似乎是無意,然而聽在裴忱耳中,卻是一番嘲弄的意思,他自知這二十歲開了六竅在這樣的大門大派里太不起眼,原是不該叫哪一個長老看中的,有心要辯解,卻又覺得無從辯起。
于是只好默默起身行了一禮。“不知長老此時會來?!?p> “你這話里有怨氣。”臨江別笑吟吟瞧他,因為是在樹影下頭,他也沒有去擋自己的眼睛,于是顯得有些狡黠?!笆怯X得我不應該這樣戳你的痛處,還是覺得我說得有失偏頗?”
裴忱不肯答他。
臨江別也不惱?!澳愀[穴未開,許多東西練不出什么名堂,不過我仍有可以教你的,你且坐下來?!?p> 裴忱聽他總算進入正題,臉上未現(xiàn)出多少急迫來,但行動得卻是極迅捷,臨江別看著他這模樣,忍不住一笑?!肮媸乔诿愕模荒芪虻蕉嗌?,就全看你自己了?!?p> 臨江別一字一句地說來,居然用得還是傳音入密,裴忱起初聽得用心,只聽著聽著,面色便漸漸古怪起來。
“您莫不是在戲耍弟子?!迸岢辣犻_眼,語氣倒還算平靜,只是這怨氣似乎有些擋不住了。
臨江別卻神色肅然地搖頭。“你若是不能開悟,便是你的悟性還不夠,與此法無緣?!?p> “這不就是......”裴忱有一剎那的氣結。
若按著臨江別所說,他所要做的不過是在睡夢中乞求靈光開悟,天下哪來那么便宜的事情?
裴忱還想再說些什么,然而臨江別已經(jīng)自顧自去了,看那架勢似乎是要再睡上一覺,以踐行他這修習法門。裴忱盯著他的背影,不覺搖頭,難怪紫霄門下是沒有弟子的,這樣的修習方式是聞所未聞,怕是有弟子也已經(jīng)叫他給嚇跑了。
征天的聲音響起來,有些戲謔。
“小子,你待如何?”
裴忱猶豫了一瞬,最后卻道:“我要試上一試?!?p> “哦?不怕他在戲耍你?”
“他一位長老,總不必如此戲耍一個剛入門的弟子,太過迂回,就算是他真和碧霄是一道的,也不必用這樣淺顯的法子來?!?p> 征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真不知道他是太看好你,還是想由你自生自滅去?!?p> 裴忱走的時候顯著有些垂頭喪氣的,臨江別站在屋子里頭望著,忽然聽見有人問道:“你硬將人要了去,可不要就這樣糟蹋了一塊璞玉?!?p> “璞玉?雕琢得出來算是好料子,雕不出來也就是塊石頭?!迸R江別轉頭望著游渡遠,似笑非笑道?!澳隳S了我這么做,不也是心存一點疑慮?他們裴氏與我其實是有些相似之處的,我想看看這孩子的眼睛究竟能看到多遠?!?p> 裴忱還在反復琢磨著臨江別所教授他的這一條口訣,前半部分還算得上正常,只后面便開始近乎于胡鬧,他閉目凝神,一一照著做過,真氣先是經(jīng)脈中循行一圈,而后在氣海處略做停頓,這一處竅穴并未打開,故而這路線并不能算圓融如意,這也是人在開了九處竅穴之前尚只能算是在修真一途中起步,甚至于更像是個武者的緣故。
這口訣到此處還算是一則修煉的法門,裴忱能隱約感覺到,此法聚天地之靈氣的效用其實比他原先用過的許多法子都要迅捷得多,然而接下來,卻是要放開對自己身體的管制。這在修煉之中算是大忌,裴忱敢于用,不過仗著自己身邊有征天,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征天總是能救護一二的。
然而這剛聚集起來的真氣驟然失去了控制,卻也未顯得有多么狂暴,只是溫馴地在經(jīng)脈中盤桓了一圈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其消散的徹底,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裴忱心下有諸多不解,眼下卻也只能照著臨江別所授,閉目沉神,預備著在睡夢中試煉這究竟是不是一個玩笑了。不過他心中隱約有著期待,先前他撤去對真氣的控制時真氣那不大尋常的反應似乎就已經(jīng)驗證了這功法的特殊之處。
等裴忱陷入沉睡之后,征天忽然輕輕咦了一聲。
“原來如此,這小子倒是很有機緣?!?p> 先前那些消弭無蹤的真氣一忽兒又出現(xiàn)在裴忱體內(nèi),只這一次不是在經(jīng)脈之中,也不是為搞破壞而出現(xiàn)的,反倒是在裴忱的睡夢之中開始淬煉他的骨骼筋肉。這一點便已經(jīng)可以算得上是神異,然而征天只起先看了兩眼,確認這些亂竄的真氣不會傷及裴忱之后,便饒有興趣地將目光轉向了裴忱的識海。
裴忱此刻正在沉睡,他尚不是睡夢中能全然察覺外物的境界,所以昏沉之間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征天卻察覺出一點端倪來,起先還不能確定,然而愈看愈覺得篤定,若裴忱此刻清醒著,定能看見征天臉上爆出的喜意來,這是前所未有過的,征天仿佛對修者一應的東西都很看不上,再精妙不過的東西也得不了他半個好字作為評價。
裴忱醒轉的時候,只覺并不是睡了一覺,而是愈發(fā)的疲累,他正納罕之間,卻聽征天道:“他沒有在騙你?!?p> “可我并未發(fā)覺什么變化,只是很累?!迸岢啦挥傻每嘈?。
“那不是一朝一夕能起的變化,只能說你很適合這法門,但若想一日功成,未免也太輕看了旁人?!闭魈炖湫α艘宦?。“你小子怕是把壞運氣都在前半生耗盡了?!?p> 裴忱頭一次聽見征天這樣篤定地去贊揚什么,剛有些喜上眉梢,又聽征天嘆道:
“那人的傳承有些古怪,不是全本,可惜全本我也不知何處去尋?!?p> “既然殘本便叫你覺值得一試,那全本怕是不容于世?!迸岢啦⑽从X著氣餒,他翻身坐起,又一次念動法決,倒叫征天吃了一驚。
“怎么,你不打算歇一歇?”
“既然有用,累些倒也值得?!迸岢佬Φ?。
“也好,左右沒什么損傷?!闭魈煲幌虿辉笇ε岢赖氖虑橹绵惯^多,聽上去依舊是懶洋洋的。
裴忱便再未去尋過臨江別,臨江別對此似乎也不在意,兩人似乎就此便在彼此的世界里煙消云散再尋不到蹤影。
然而裴忱并不知道,每日里臨江別都會來一次,只看見裴忱閉目凝神的樣子,帶一點驚訝,又帶一點嘆惋。
這法門并非游云宗傳下來的,而是他偶然所得,他本不欲交予旁人,不是敝帚自珍,而是覺得這東西像極了在誤人子弟,若不是自己得的那本手記上言之鑿鑿,他怕是也不會修煉,饒是如此,還是修煉了幾年方察覺到一點不同之處,好在他主修的不是這一條路,故而還堅持了下來。
他起初叫裴忱來修煉,不過是想看看此子的韌性,加之帶一點好奇,想著此法最后既然會叫人能在夢中得窺天機,想來與裴氏也有幾分契合,然而現(xiàn)下看裴忱絲毫不肯放松的模樣,卻又有些后悔了。
裴忱這樣的心性,不該全然耽誤在這樣一個雞肋一般的法門上。
臨江別又等了三日,然而三日似乎并不足以叫一個奇跡發(fā)生,于是他終于忍不住了。
他推開了眼前那扇門,這些天來他一直很想這么做,叫裴忱早點停下這不知何時才能見效的修煉,裴忱本是可以不用著急的,然而他早在宗門之中為自己樹敵,故而不得不去急。
況且白眼與冷遇也是可以叫人發(fā)瘋的。
屋門打開的聲音叫裴忱打了個寒噤,那一聲在他靜謐的天地之中猶如春雷,他霍然睜開眼,眼前卻不是木屋里那一方狹小的天地。
他眼前又是一片暗紅色的曠野。
并非土地是紅色的,而是血流得太多,至于成了紅色。
曠野之上還是那個人和那條龍,只是這一次比起在帝絡的宮殿里所見,他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譬如說龍頭的對面懸著一把劍,那把劍也是暗紅色的,像是被曠野上那些鮮血所染。
譬如劍后還站著一個人,但裴忱看不清那張臉。
而后他聽見了那個似乎十分耳熟的聲音。他曾經(jīng)在觀星臺上聽見過一次,所以自此不能忘記,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存在能發(fā)出那樣的聲音。
“連你也如此不自量力,要來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