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練霄正委頓在地上,她蜜色的肌膚上染了地火里飛出來的蒼白塵埃,然而那火鼠裘是不染塵埃的,就更襯出她的狼狽來。
明鏡蒙塵朱顏辭,總是一件很值得悲傷的事情,不過裴忱心底并沒有多少嘆惋的意思,畢竟練霄方才要殺自己。他只是看著練霄很不甘心望過來的眼神,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
游渡遠沒有阻止他。
練霄還殘存一口氣,她似乎有遺言要說,一徑地望著裴忱。裴忱確定今日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想不出這個女子有什么話是一定要對他說的,但他還是走了過去。
“為什么我的幻術沒有作用?”練霄輕聲問道。她的聲音里透出將死之人的頹敗意味,聽起來卻是比方才要順耳些。
“我是裴家人?!迸岢篮鋈灰庾R到自己根本就沒有中練霄的幻術,只是因為兩人之間的境界差距過大,所以他看見了練霄給他營造出來的景象,然而神智清明。
于是他了然,認真作答。“裴氏也只有這一雙眼睛,可這雙眼睛是能洞徹一切的,無論是星辰,命運,還是幻術?!?p> 這是血脈里的力量,是裴氏每一任家主的力量,裴行知已死,裴忱作為繼承者,自然而然便繼承了這雙眼睛,從此他能看清許多東西,不過從不包括人心。
練霄了然地笑了。
“原來我不僅輸給了他們,還輸給了你這樣一個小子?!?p> “禮尚往來,我也想問你個問題?!庇味蛇h忽然道。“是誰叫你這樣做的?”
練霄揚起臉來,她的笑容在這一瞬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這狹小的洞室?guī)缀跏⒉幌滤娜莨狻?p> “我就是為了不背叛他,才會赴死?!?p> “他送你上黃泉路,你卻還要維護他?”
“是。因為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我們的夢想?!?p> 這女子提起夢想的時候,眼里有很天真的光芒。她的美素日看來帶著風塵氣,絲毫不像是一個修者,可是現(xiàn)在裴忱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風塵,他甚至于有些震動。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練霄,也注定是最后一次,可是他居然冥冥中有種預感,自己與練霄身后的人終會見面。
練霄眼里的光熄滅了,她的眼睛依舊睜得很大,不知是望向哪一個方向。裴忱在一邊沉默佇立片刻,見游渡遠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彎下腰替她合上了雙眼。
身后傳來云星宇茫然的聲音?!拔抑辛诵g......這是怎么一回事?”
“借你們做了個局,可惜,依舊沒把藏在后頭的人引出來。”游渡遠淡淡道。他揮一揮手,練霄的尸身便離地兩寸,隨著游渡遠的腳步一齊向前挪動?!拔乙詾榫毾鍪莻€貪生怕死的,卻是沒有讓我想到?!?p> 臨江別已經壓著白棠往山下去了,裴忱注視著那兩個人的背影,狀似無意地問道:“宗主,你是打算還拿練霄長老的身后事做些文章嗎?”
“我不做無用之功?!庇味蛇h輕笑一聲。“那個人既然現(xiàn)在能藏得住,那就不會再為一具尸體大費周章,除非我昭告宗門上下,要去昆侖借囚魂陣?!?p> 裴忱轉頭看了游渡遠一眼。
昆侖的囚魂陣,其實一直是很為天下人所詬病的事情。都說今生事今生了,牽扯魂魄轉世未免有些過分,昆侖的囚魂陣卻是將些罪大惡極之人的魂魄囚禁在其中,令他們不能轉世。這未免有些不像是名門正派的作風,可昆侖其實也有一脈長于卜算,按著他們的說法,都是那轉世依舊會重蹈覆轍之人才會入囚魂陣去。
這理由堂皇。世人大多信服,然而裴忱曾聽裴行知對此的評價,或許總是同道相輕的緣故,裴行知提起昆侖的卜算來,總比平日評論他人多一分尖刻,說推演一人來世變數(shù)太多,如此行事未免有些獨斷專行。
故而連帶著裴忱也覺著昆侖這囚魂陣有失天和。
游渡遠見裴忱的眼神,失笑道:“倒是忘了裴氏與昆侖在這上頭分歧最大——你放心,我不會這么做,我覺得她這一世做的事,一死便可贖之,沒準我還倒欠她些?!?p> “她可是要破壞游云宗的大陣?!迸岢捞裘?。
“你這樣說,是不是知道大陣下面其實還有別的東西?”游渡遠的目光一瞬間變得有些銳利,裴忱覺得自己幾乎被眼前人看穿了,他忽然意識到游渡遠從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或者說游歷天下的那個游渡遠的確很簡單,如今他回到宗門來做宗主,便不得不復雜一些。
“我只怕我說了,宗主不敢信,以為我在胡言亂語,詛咒宗門?!迸岢啦慌滤?,他曾隨著父親去見熙寧帝,那倒當真算是一位人間帝王,只是身后事糊涂了些,裴忱知道裴氏與熙寧帝恐怕都是死于一人之手,所以對熙寧帝倒是沒有什么成見,熙寧帝威勢比游渡遠更甚,可裴忱依舊不曾怕。
“我不會外傳,但說無妨?!庇味蛇h聽出裴忱話里有話,面色凝重了幾分。
“那日我在祠堂里昏倒,其實做了個夢?!迸岢罌]有透露畫中有云暖陽殘魂的事情,他覺得云暖陽應該繼續(xù)在那副畫里等下去,雖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拔覊粢娮鎺煾嬖V我游云宗大陣下面封印有上古魔神,大陣毀,則游云宗便是覆巢之卵?!?p> 游渡遠的神色有些難看。
“我醒來之后細細推演,雖力量尚微,卻也窺得一絲端倪?!迸岢啦婚W不避,直視著游渡遠難以置信的眼神?!白谥?,游云山留不住,你將是見到游云山的最后一個宗主,這是天意?!?p> 他話說得很重,直說得游渡遠面色慘白,而云星宇看裴忱的目光則是有些難以置信,似乎想不到一個剛入門的弟子會敢于對著一宗之主預言他宗門根基的毀滅。
誠然裴忱說的只是這座山。
可是離了這座山,游云宗還是游云宗嗎?凡間帝王遷都,尚要有些商榷思量,當年開啟橫滄紀那位太師之所以遺臭萬年,就是因為他逼迫著夔朝末代帝王遷都,至于夔朝氣數(shù)終盡,無力回天。
而修者宗門,那些個洞天福地,護山大陣,都是千萬年溫養(yǎng)而來,要棄宗門所在,就是棄了大半的基業(yè)。
裴忱的神色很認真,游渡遠也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有沒有可能是你錯了?”他低聲問,聲音甚至于有些顫抖,他是一宗之主,本不該在一個新入門的弟子面前露出這樣的頹態(tài),可裴忱講出來的未來是如此可怖,叫他不得不怕。
裴忱眉眼沉靜。
“我若不能中興,便是裴氏罪人,是裴氏最后一代家主??墒俏医K究還是姓裴?!?p> 他看著游渡遠灰敗的神色,忽然有些不忍。
“但我不是神,我依舊可能會錯,只看宗主你愿意相信些什么?!?p> “我不想信,可是你的話又讓我不得不信?!庇味蛇h長嘆一聲。
“宗主曾經游歷天下,一定能尋得新的洞天福地。”
裴忱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說出這句話,便可能是裴氏永遠的罪人,但那種沖動無可遏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想,或許是想把游云宗拉上自己復仇的戰(zhàn)車,又或許只是覺得,游云宗是個很不錯的宗門,自己現(xiàn)在也是游云宗的弟子,不應該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游云宗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
裴忱向著游渡遠微微躬身。
“若有來日,能叫我裴氏藏書閣重見天日,我愿將裴氏的藏書樓遷入游云宗新址?!?p> 裴氏的存在,其實比游云宗還要久。他們而今是河東裴氏,而再往上溯,裴氏的先祖是昱朝最后一位戰(zhàn)將,被姬朝開國帝王親斬于昱都城頭。
所以裴氏的藏書樓,也有很重的分量。
游渡遠聽著,忽而苦笑。“你是在誘惑我,希望我用游云宗的力量去奪裴氏的藏書樓?”
“游云宗畢竟在大晉之內,怎敢叫宗主做這等事。”這話說出來,裴忱仿佛卸下心頭千斤重擔,笑意也更輕快些?!拔抑皇钦f出我心所想,叫宗主早日下定決心,為宗門尋一處新的洞天福地。”
“游云山一定會被毀?非人力可以阻擋?”游渡遠還是有些猶豫,這畢竟是千萬年的基業(yè),他哪里能如此輕易地做出決定來舍棄。
裴忱點頭,然而也沒有把話說得太滿,世上沒有什么是絕對的,這一點每個卜者都奉為圭臬,即便會復蘇的那位是亙古以來最強大可怕的存在,也不能以為自己真的看盡了天意。
“九成九的可能?!?p> 裴忱以為自己可以打動游渡遠,游渡遠看上去也的確相信了裴忱的話,可不想游渡遠沉默半晌后,忽然問道:“若是游云宗出一煉虛強者,何如?”
天下已久未有煉虛強者。
裴忱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答。他看著游渡遠的神色,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觸及到了宗門的一個秘密,一個不該他知道的秘密。
然而裴忱依舊搖了搖頭。
“除非有人成就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