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本以為烈山亦是要在此地養(yǎng)傷。然而事實卻并不如他所料。
烈山亦在床上躺了三天,鏡花樓的人便來了。
裴忱見鏡花樓的人,真像那萬華筒里映出來的花一樣千變?nèi)f化,每個人都不大相同。裴忱起初看見門口站著個姑娘,本以為是村里人來看熱鬧,走近了又發(fā)覺那衣服不是村人穿得起的。
姑娘長得漂亮甜美,然而裴忱看見她眼里帶點殺氣,那帶著殺氣的眼神直勾勾地從裴忱身邊射過去停在烈山亦身上。
裴忱趕緊轉頭去看烈山亦,以為是他的仇家尋了過來。
烈山亦覺得裴忱這邊的動靜有些不對,他轉頭望過來,一眼看見立在門口的姑娘,表情僵了僵,似乎有些驚惶,然而不是對敵的驚惶,裴忱甚至感覺到他有些高興。
這便很耐人尋味了。
姑娘轉頭看了一眼裴忱,道:“別擋我的路。”
這話也叫她說得殺氣騰騰,但裴忱心想總歸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有本事你就真給人殺了,便不顧烈山亦抽筋似的眼色側身退一步把門口的位置給讓了出來。
姑娘三步并作兩步地跨進去,一手抓住了烈山亦的領子。
烈山亦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裴忱這才注意到,他身上那個傷口依舊沒有愈合,這著實有些奇怪,按理說日子過了這么久,以他這境界的強橫體質總也應該愈合了個七七八八,然而現(xiàn)今看著那傷口卻還是一樣的猙獰,同幾天前并沒什么區(qū)別。
烈山亦一直有意無意地掩著自己的傷口,裴忱這些天也未曾見過,而今一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此刻烈山亦無奈地看了那傷口一眼,低低咳嗽了兩聲,當然,裴忱覺得這其中也有些為息事寧人而起的演技。
“我現(xiàn)下還沒事,只是你再晃下去,便有事了。”
容曉先前只覺得烈山亦麻煩得很,一去不返還需自己出來找他,偏生令牌又不知怎地‘死’了,一路上風塵仆仆,他居然躲到這么個荒僻的地方來了,且明知自己來了還不肯見,要在門口戳上另外一個木樁子。
然而現(xiàn)如今見到烈山亦的傷勢,才知道事情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棘手。
“你——這是怎么弄得?”容曉有些語無倫次,她趕緊把烈山亦平平地放了回去,還一反常態(tài)地把他領子上的褶皺給撫平了。
鄉(xiāng)下人的粗布麻衣其實沒那么容易起褶皺,都被漿洗得微微發(fā)硬,容曉這么做也是在平息她的慌亂。
她頓了頓,也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不由得沉肅了臉色。
“事情究竟有多麻煩?誰傷了你,我去把他們都給宰了!”
容曉的話說得殺氣騰騰,屋里屋外兩個男人都被她嚇得一抖,裴忱先前還覺得她長相甜美,現(xiàn)在也能從那甜美的臉上看出凜然的殺意來了。
烈山亦這幾天因著那萬年不變的淡然態(tài)度,已經(jīng)幾次把裴忱氣得無可奈何,然而一物降一物,他對上容曉,便也只剩下了無可奈何。
“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故而就在此地等了幾天?!?p> 他這話很有安慰的意思,容曉聽了臉色也好看幾分,不過一瞬的工夫,她又一指裴忱,這一指凌厲迅疾,裴忱差點以為她是要對著自己發(fā)一道劍氣或是別的什么。
“那這個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不像是凡人?!?p> “是救我的人?!绷疑揭嗫嘈?,他抬手摸了摸容曉的頭發(fā),裴忱看見這一幕的時候幾乎以為下一刻烈山亦就會被抓著手腕倒摔出去,然而容曉只是很不耐煩的把他的手給抖了下去,轉臉去看裴忱。
裴忱叫她瞪得很大的那雙眼睛一看,也不敢挪開目光,他總覺得這姑娘是有些莽勁在身上的,說不準下一刻就會沖過來把自己打上一頓。
所以容曉走過來的時候裴忱還往后退了一步。
容曉忽而猛地一低頭。
“多謝了,雖不知你一個六竅的是怎么做到的,不過以后要遇見了麻煩,就拿著這個來鏡花樓找我?!?p> 她這謝道得氣勢洶洶,裴忱還沒等反應過來,手里就多了個沉甸甸的東西。
他低頭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
真該說這兩個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同烈山亦一樣,甫一見面給自己的東西都是這塊鏡花樓的令牌。
裴忱斟酌了一下語氣,他覺得自己若是說的一個不好,少不得便要挨眼前人幾拳頭。他也有種預感,這姑娘的拳頭不是一般人能挨得起的。
“姑娘,你這令牌只怕身上也只有一塊吧?”
“是啊。”容曉挑眉。“鏡花樓的令牌,你當是那路邊撿來的石頭不成?我一個人出來,做什么帶上百八十塊牌子,為扔著好玩兒?”
裴忱抬頭去看烈山亦,烈山亦沖他很無奈的一笑。
“烈山兄的牌子,你先前說已經(jīng)是死了,雖裴某不知什么算作死了,但他那塊總歸不能再用。”裴忱小心翼翼地遣詞用句,他覺著自己上回這么字斟句酌的時候還是圣前對答,只熙寧帝那時神志已有些昏聵,給他的壓力似乎也不如現(xiàn)今這么大。
容曉哦了一聲,理直氣壯道:“我忘了,那咱們就山高水長——”
這姑娘帶著一點匪氣,裴忱很輕易地便猜到了她下頭想說什么,不過裴忱可不想叫她說后會有期,這后會不知是何期,他卻是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先前烈山兄答應在下,帶在下去一趟鏡花樓。”
“你想拜師入鏡花樓?”容曉上下打量著裴忱?!澳挲g大了一點,不過也不是不可以,你遇見我們便是有緣。”
裴忱沒想到她這么爽快,大抵也是覺得自己一個六竅翻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于是也沒有解釋什么自己并不想拜師之類的話,總歸自己與荊素商還算有著一面之緣,雖不知她能不能記著自己,總見面三分情還是在的。
他本還想提醒容曉烈山亦的傷勢不宜挪動,但烈山亦卻很迅速地行動了起來,他解了自己手上的纏帶在腰間繞了幾圈,而后笑道:“我總算能體驗一回叫你背著的感覺了?!?p> 裴忱一頭霧水地指了指自己,覺得雖自己背著也沒什么,但這話總說的有些奇怪,只還不等他走上前去,就見容曉一轉身,動作極為流暢地將烈山亦背了起來。
“我早就想著能不能有這么一天?!彼砹繈尚。欢蚜疑揭啾称饋韰s不如何吃力,只是烈山亦的腳還拖在地上,顯得有些滑稽。裴忱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解了這窘境,容曉卻把腰間別著的傘拋了過來。
裴忱本以為那是一把劍的,湊近了看才知道是一把傘,原本還在納悶她為什么要背一把傘,然而等到入手才覺得這傘沉重得超乎了他的想象,等他仔細打量一番,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關竅。
那傘柄有縫隙在,拔出來便是一把劍。
“這才像是女兒家該用的東西?!比輹缘恼Z氣微微有些得意,她用雙臂托住了烈山亦的雙腿,這回總算叫烈山亦完全懸空了,只這體積的差異依舊在,所以還是顯得幾分怪異。裴忱想問容曉如何去鏡花樓,卻見容曉已經(jīng)一馬當先地走了出去,隔壁屋子里正跟著老秀才念書的孩童們紛紛跑出來看熱鬧,而裴忱只好苦笑著跟了出來。
他走到門口,忽然聽見老秀才在后面說:“仙師留步?!?p> 裴忱知道他不是想提銀子的事兒,從前兩日老秀才的兒子到了村里之后,要裴忱算卦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裴忱只好說自己三月方能算一卦,把所有人擋在了外頭,而老秀才卻是把裴忱敬若神明一般。
“先生還有何事?”裴忱依舊很客氣。
老秀才連聲說不敢,躊躇片刻才道“只是想請仙師一路小心?!?p> 裴忱可以確定,他們兩個此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眼前人是凡人,他已經(jīng)活了很久,很快便要入土,而他也不會再回到這地方來。一個凡人這樣關心于他,聽上去有些可笑,他卻想起了溫宏。
于是他沉默一瞬,旋即很誠懇地道了謝。
一行三人被容曉當先帶著,還是往山里去,路過先前尋狗那婦人家時,裴忱看見她院子里已經(jīng)多了個小小的墳塋,狗回來之后又活了兩天,死的時候微微張著嘴像是在笑,裴忱還特意去看了一眼。
婦人正在院子里,她對著那座墳塋的時候臉上并沒多少哀戚的神色,因為那狗的確已經(jīng)很老,她看見裴忱,問道:“仙師是要走了?”
裴忱點頭,想了想道:“若是村子東面有人家犬生產(chǎn),你去尋那第一個沖你睜眼睛的?!?p> 這不算天機,所以他可以算得很準。那狗想來也是眷戀婦人,才會托生得如此之近。
說完他也不顧婦人喃喃道謝,抬腳就走。
待到四處無人,容曉忽然問:“你為什么對凡人這樣客氣?”
“我們終究也是人?!迸岢腊櫭迹恢輹源搜院我?,他幾乎要以為容曉也是那樣目下無塵的修者,卻在下一瞬聽她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