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天冷哼了一聲?！澳阏嬉詾檫@里是地底？”
“方才墜了那許久，況且這樣一座通天徹地的神像在此處，不是地底又是何處？”裴忱看著那像是能接入天穹的神像，有些瞠目結(jié)舌。
“你的眼睛可能會欺騙你，你的感知當(dāng)然也會?！闭魈爨托??！澳阃耙徊?，便知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p> 裴忱將信將疑，上前一步。他垂下眼才發(fā)覺這里乃是白玉鋪地，地上甚至描畫好了腳印，像是在把人向前引，要一直將人引到神像前面去跪拜一般。
當(dāng)然，裴忱并不打算跪，他只是有微微的猶豫，不知踏上其他地方會不會觸發(fā)機(jī)關(guān)。昔年裴氏有那樣多的門生故舊，里面也有做過盜寶者這營生的，幼時總拿著自家經(jīng)歷當(dāng)成故事來說與他們姐弟聽，裴忱聽得不大多，但總記得里面最驚險的還要數(shù)那些機(jī)關(guān)。
這鏡冢既然是神為自己選下的墓穴，自然也不會是一番風(fēng)平浪靜。
征天見他的目光似有些猶豫，語氣倒是相當(dāng)?shù)碾S意?！盁o妨，你愿意走哪里都是一樣的，既然不愿拜，便挑個能入眼的地方走一走?！?p> 裴忱聞言，便真的沒有走那刻畫了腳印的地方。
他走得很慢，所以立時發(fā)現(xiàn)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對勁。那一步走出，前面卻不是實(shí)地，他腳下陡然一空，幾乎便要跌落下去！
裴忱收住腳步，驚疑不定地看著前方。前面依舊是那高聳的神像，從幾根帛帶上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寧靜祥和的，但裴忱卻覺得四周真有了一種寧和的氛圍，叫他的嘴角也不自覺帶了一點(diǎn)笑，眼皮也跟著沉沉的墜了幾分。
一道冰冷的力量直沖他的天靈，裴忱打了個激靈，猛然睜開了眼睛。
征天收回手去，他的聲音更縹緲了幾分，但語氣還是那樣的倨傲。“你若是再不自己經(jīng)心些，我怕是要同你一起埋在此處等著后人來尋了?！?p> 裴忱有些擔(dān)憂地望著征天。
“你的力量是不是要用盡了？”
征天的嘴角微微一翹。
“用盡倒是說不上，只是需要點(diǎn)時間來休養(yǎng)。護(hù)著你過了這里，后面倒也是一片坦途了?！彼D了頓，最終還是輕輕嘆息了一聲，
“小子，可不要太想我啊?！?p> 裴忱還是第一次聽見征天這樣明確的說他將要沉睡下去。
他不自覺地有些傷感，平素里對著征天從不肯明說的那些秘辛總有些氣悶，間或又嫌棄這作為劍靈憋悶了許久的家伙太過聒噪，然而想到要是有一段時間聽不到這些，除了惶惑之外竟也有些不舍。
“那你便別睡太久。”裴忱盡可能平靜地答道?！拔以撛趺窗涯銌拘?？”
“世間大煞之地，但那太危險，你若是不到煉氣之境，便難逃一死?！闭魈爝@一次卻不曾賣關(guān)子，他的語氣還帶了些欣慰的意思?！澳憔尤粫胫盐覇拘选F(xiàn)在不是怕我的時候了？”
裴忱低低笑了一聲。
“我只是發(fā)覺這世間比你可怕的事情還有許多，相較之下，你到還算是和藹可親?！?p> “那么，跳下去罷?！闭魈煅鄣讕е侏M的笑意。
裴忱敏銳地捕捉到了征天這話究竟意味著什么。
“你說跳下去？”
“這里不是萬丈深淵，難道你還沒有猜到什么？”
裴忱沉默了一瞬。
“是有人顛倒了此地的力量，于是我方才不是在下墜，而是在上升，那這神像便也不過會是個幻影了？”
“是個很精妙的幻術(shù)?！闭魈煺f著精妙，語氣卻不像是有多敬佩。“世人喜歡對神頂禮膜拜，然在燧古洪荒，那樣的膜拜不過是神魔的負(fù)累，那時候的神魔不受天地規(guī)則所束縛，不需要所謂的信仰之力便可行走于世間，他們建立這樣的神像，也不過是為了將麻煩統(tǒng)統(tǒng)引入深淵。”
這是個很嚴(yán)重的控訴。裴忱覺得自己身上微微發(fā)冷，他站在那神像面前，最終還是抬起了頭。
他運(yùn)足目力，居然在一片云霧之中窺見了那座神像的面貌。
那是個慈悲而寧和的面貌，眉眼低垂，俯視這世間的一切。
“你是說......所謂神明濟(jì)世，不過是被迫為之？”
“是，與魔渡眾生并無分別。”征天的聲音冷然。他恐怕是世間最有資格評判這一切的存在，因?yàn)樗砩霞鎮(zhèn)淞松衽c魔的特質(zhì)，又有一顆更像人類的心?！吧衲罕娚斓烙衷谄渖?，所以神魔也需掙扎，滅世還是救世本就不是他們要關(guān)心的事情，他們需要的是追隨者，是借追隨者去對抗天道。”
“就像修者見凡人，也不過螻蟻?！迸岢啦挥傻每嘈Α?p> 征天卻在搖頭。
他的時間顯見已經(jīng)不大多了，幾乎每一息過去都變得更為單薄，然而他還是站在此地，與裴忱很認(rèn)真地探討這個問題，似乎這問題要比旁的一切都更重要，征天的神色是那樣的認(rèn)真，叫裴忱在悲憤之余，也覺著肅然。
“你記住，修者終究還是人，而人，其實(shí)是天道之下的漏洞。所謂——”
征天語氣鄭重，說出來的卻是裴忱再熟悉不過的一句話。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這句話是裴氏每個弟子入道之前都要聽上一遍的，意指事無絕對，便是再如何精妙的推演之法，也不能將變數(shù)全然囊括，同樣，再兇險的卦象也還會有一線生機(jī)，裴氏以此訓(xùn)誡子弟，對著卦象自要有一份平常心在，不可見吉而疏忽大意，也不必在兇兆之前捶胸頓足。
此刻聽來，裴忱卻似有另一層明悟。
征天這樣驕傲的人，是不屑于去講求吉兇泰否的，他說這話，便是更有深意。
裴忱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他的語氣不由得有些激動。
“你是說，只有人才可以對抗天道，在這一點(diǎn)上神魔也不能匹敵！人不成神不入魔，才能對抗神魔！”
“小子，你倒還是有幾分聰明在的?！闭魈熨澰S地點(diǎn)頭，然而還沒等裴忱再有什么反應(yīng)，他便忽然在裴忱后背上一推。
這一推帶著裴忱所不能抵抗的力量，他不曾想到征天會這樣突兀地對自己出手，他們兩個人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所以裴忱更多的是提防著征天從內(nèi)部將自己摧毀，倒沒想到會有這樣干脆利落的一巴掌。
所以他墜落下去的時候依舊有一點(diǎn)愣怔，甚至在懷疑那到底是征天還是旁的什么趁虛而入的邪魔，但緊跟著裴忱便瞥見了一點(diǎn)流光跟著沒入了他的胸口，他只覺胸口微微一涼，跟著便沒了旁的感覺。
他倒也隨著放下心來，這便是征天，再無旁人冒充。
這場墜落似乎依舊是無止境的，裴忱不知道自己還要這樣下墜多少次，他在空中的時候頗為苦中作樂地想著，若今后還要這樣無休止地墜落下去的話，倒不如從上古典籍中尋一尋法子，能為自己安上一對兒翅膀也好，在能御空而行之前，便不至于如此狼狽。
裴忱落地的時候，倒是沒有想象中的兇險。似乎是有種柔和的力量將自己平平托舉在了空中，隨后才放到了地上，想不到這里頭還有對闖入者這樣友好的機(jī)制，裴忱一面腹誹一面四下張望了一番，才發(fā)覺事情不似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這里遠(yuǎn)遠(yuǎn)還沒到鏡冢之外，裴忱能感受到一種不祥的力量在暗中涌動，魔雖已經(jīng)消亡，此地卻還殘存著旁的布置，說不得便還有女蘿那樣的存在。
身后忽然有腳步聲傳來，裴忱連忙扭過頭去，卻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付長安看上去十分狼狽，他倒像是猝不及防被扔下來的一般，渾身上下都是塵土血跡，如同與人剛剛搏斗過了一番。然而這依舊不能讓裴忱心下有多少松懈，付長安乃是一個煉神境的強(qiáng)者，且九幽上下，他最忌憚痛恨的除了洛塵寰便是眼前之人，當(dāng)年是付長安帶人滅裴氏上下，不久前又是他將徐秋生一劍穿心斷送性命。
然而可笑的是，他如今要考慮的不是怎樣復(fù)仇，而是怎樣在此人手下博的一線生機(jī)。
“八竅?！备堕L安低低冷笑一聲?！靶∽樱M(jìn)境倒是很快，若不是運(yùn)氣不夠好在今日便與我撞見，只怕來日還真是個麻煩?！?p> 那語氣是輕慢冷漠的，絲毫不把裴忱放在眼里，裴忱卻知道自己是沒有資格叫付長安警惕起來的，尤其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失去了征天的護(hù)佑。
裴忱握緊了劍柄。
現(xiàn)在他手中的劍只是純粹的一把劍，再沒有征天協(xié)助下那樣毀天滅地的力量，不過付長安看著那把劍，眼底還是閃過一絲忌憚的意味。
他甚至后退了一步，擺出個更適合出手的姿勢來。
因?yàn)樗谶@劍下吃了大虧，也知道這劍能挫敗的不僅僅是自己。
這劍更是令那位他無法擺脫的神明屢次鎩翎的存在。
裴忱注意到了付長安變化的神色，他想他知道為什么征天在推自己下來之前要說那樣的話了。
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