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鏡君與裴忱傳音入密,正是交予裴忱一門秘法,這法子倒也簡單,至于能讓裴忱飛快學(xué)了來,此刻正借著阿爾曼的真力同人抗衡,只這如何能瞞過同出大光明宮之人的眼睛——幸而鏡君本也沒打算去瞞。
裴忱終究初學(xué),運(yùn)轉(zhuǎn)不夠純熟。他后退兩步,手中長劍震顫著幾乎脫手,總算還是給握住了。他微微喘息著,神色間驚疑不定。
回過神來他幾乎不敢信那是自己說出來的話,眼前幾人雖然可惡,但一言不合便將人衣衫碎去,未免也太狂傲。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個狂生,可看上去行事總太放誕狂悖了些。
“便是得了阿爾曼的力量,也不過就這點本事?!毙疣托α艘宦?。“哈桑,你算是選錯了人?!?p> “分明是她此刻無人可選?!绷枷h(yuǎn)遠(yuǎn)站在一旁,一副隔岸觀火的架勢,眼里是藏不住的得意?!按髣菀讶?,她無論如何也逃不得了?!?p> “是么?”鏡君輕聲問道。
她當(dāng)然知道眼前這幾人都覺著已然勝券在握,也知道如今的局勢實在不妙,任誰都看不出一線生機(jī)來,至于像玄羽這樣素日隱忍的性子,此刻也要忍不住出言嘲諷,把自己昔日名號都叫了出來,玄羽明知自己不大喜歡旁人提起這段過往來,卻依舊是如此說了,明擺著便是要觸自己的逆鱗。
鏡君的聲音讓幾人都斂了笑容,她的目光是那樣冷,幾乎像是在看幾個死人。
玄羽悄悄看了一眼還躺在地上哀嚎的玄豺,他這兄弟有幾斤幾兩他是知道的,雖不是一等一的強(qiáng)者,能變成這副模樣卻也不容易,鏡君大抵還是有些本事在身的。
裴忱驚愕地看著鏡君上前兩步,她身上似乎有火焰在燒,獵獵燃起,刺得人睜不開眼。
這一刻他才想起鏡君曾經(jīng)主宰的是大光明宮,畢竟是以光明二字為名。
雖被世人斥為魔教,卻是真真正正的堂皇光明。
她神情肅穆,念出來的還是旁人難明的語言,然而在場的每個人卻都能聽懂。隨著踏出去的每一步,鏡君都在長高,她的身子像是新抽的柳枝那樣舒展開來,是在火光中熊熊燃燒的一截木,每一步都讓火燃得更盛。
鏡君正急遽地長成一個艷光照人的女子,她的衣服襤褸破碎,卻沒有一個人敢于直視她此刻的光輝。
“熊熊圣火,焚我殘軀。”
天上也降下流火,這一刻天地在與鏡君共鳴,那些火焰像是墜下的星辰,四面是燃燒的火海,大光明宮自然是不懼怕火焰的,他們以光明為尊,火焰便是圣物,可如今這火焰封絕了一切退路,四人驚懼站在一處四面張望。
裴忱站在鏡君身后,他本應(yīng)覺得熱浪難捱,可令他意外的是,這火焰對他似乎并無什么威力,盡管這絕不是凡間火焰,熱度叫幾個近了煉神境的強(qiáng)者都要畏懼,但比起鏡冢地下那湖而言,威力卻依舊不夠。
玄羽終于鼓足了勇氣抬起眼來。
他不是全然的蠢,知道總要面對了敵手才能一搏,可他望過去的眼神怔怔,心中竟有一絲悔意。他只見過眼前人孩童的模樣,雖自有一番威嚴(yán)氣度,手段也夠雷霆叫人心生畏懼,可總不像現(xiàn)在這樣迫人。此刻鏡君眼中倒映著火焰,真如天神一般奪人心智,幾乎叫人生不出反抗之心來。
她的胳膊是玉一般的白,上面卻流淌著火焰。
鏡君攥拳,火焰在她掌上化為一柄長劍,玄羽終于意識到這是什么功法。
他驚恐萬狀,卻覺逃不掉了。
這是玉石俱焚的法子。
“這是圣火!你引圣火焚身,一樣討不到好處!”
鏡君卻譏嘲地笑起。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p> 良宵引的聲音也是顫抖的。“不是說她魂魄受損,不能引這凈世之火!她怎么會,她怎么敢!魂飛魄散,便來世也求不得!”
“為善除惡,惟光明故?!被卮鹚氖晴R君平靜的聲音,她的聲音在這一方天地回蕩,叫人生出避無可避之感。
裴忱瞳孔微縮,他終于想了起來。
凡有教義,總要宣揚(yáng)神能滅世,要威懾教徒。大光明宮認(rèn)定滅世的會是一場熊熊大火,火焰中一切的罪惡被焚化為虛無,故而稱作凈世之火。
不想這卻是大光明宮的一份功法。
鏡君的劍終于斬下,她的聲音也恰如宣告一般。
“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她說垂憐世人,眼中卻有決然殺意,焰火長劍斬下,像是要把一切都化為齏粉。
只是她的劍到半路,忽然停住。
鏡君的面色轉(zhuǎn)為蒼白,她吐出一口血來,血液在半空中業(yè)以蒸發(fā)。這一刻鏡君似乎真是火焰所化,然而裴忱卻無所懼地迎了上去,將鏡君接下。
他所料不錯,這樣的溫度在他身上也只是溫涼的一片?;鹧嬖谒稚狭魈蔬^去,鏡君看他一眼,眼底有了然笑意。她轉(zhuǎn)而向那幾人,伸手一指,火焰流星趕月一般撲去,唬得幾人紛紛逃竄,在火焰之中或多或少被焚去衣袍鬢發(fā),卻頭也不敢回。
裴忱不敢看鏡君,卻能察覺到鏡君正飛快地變回孩童模樣,他手上的重量漸漸輕了,只他依舊不敢去看,只好將鏡君放在地上,把阿爾曼的外袍扯了下來遞去,他知道這是阿爾曼處在昏迷之中,否則無論如何也是要挨一記白眼的,他知道這有些不合時宜,卻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來。
鏡君看上去十分虛弱,聲音幾乎可以用氣若游絲來形容。
“你在笑什么?”
“笑此刻左使大人不能再叱責(zé)我?!迸岢阑卮稹K匆谎厶痈Z幾人,嗤笑道:“倒是沒忘了把那奄奄一息的也帶走?!?p> “畢竟是兄弟,且他們是賭我無力追擊,若是追上去,也可用玄豺來拖延我?!辩R君喘息放定,她裹緊自己身上的衣服,阿爾曼的外袍當(dāng)然是過于寬大,于是便像是將她整個人都埋了進(jìn)去一般。
“凈世之火,魂飛魄散,這究竟都是真的還是假的?”裴忱忍不住問道。
“是真的,也不是?!辩R君笑了起來,她雖狀態(tài)不好,此刻卻依舊十分高興的樣子?!罢娴膬羰乐?,能將他們焚燒殆盡,但我也會魂飛魄散。而這不過是做個樣子,雖也有些威力,我卻并未加諸魂魄之力,殺不死他們,我也不會死,只虛弱是會虛弱些,接下來的路只怕難走?!?p> 她忽然盯住了裴忱。
“你后悔了么?”
裴忱一時語塞,若說全然不后悔是假的,他自己去昆侖,說不得還沒有這樣的事情,然而若鏡君此番能成功去到北凝淵,再回大光明宮奪權(quán),那又是另一種光景。況且世間的事情總也不能全用利弊衡量,單看方才幾人奇形怪狀的嘴臉,他便覺得也不是十分后悔。
“既然選了,便也不談后不后悔。”裴忱最后只笑了笑。
阿爾曼身形高大,背負(fù)起來幾分吃力,懷抱鏡君倒是方便些,幾乎輕若無物。
鏡君的聲音有幾分感慨。
“你大概還是有些后悔的,只是此刻后悔有些晚了,也只好走下去?!?p> 裴忱并未回答,只問:“何處出山能有鎮(zhèn)甸?”
鏡君抬手為他指了個方向,她雖長居深山之中,卻因為總有信徒前來,還是略知周圍人煙所在的,于是裴忱便依著鏡君所指方向而去,雖說不能御空而行,好歹也算是有些真力在,倒不顯得狼狽。
鏡君勾動天火,自然有天地異象顯示,遠(yuǎn)遠(yuǎn)也看得清楚。
雪無塵怔怔地看著赤紅的天空,他又在無意識地摧殘那些月相圖,蒼楓晚站在一邊低低嘆息,握住了雪無塵的手。
“是她?!毖o塵喃喃道。
“是?!鄙n楓晚的聲音一貫是冷醒的?!澳]關(guān)不問外務(wù),我卻得了消息,大光明宮五位神使聯(lián)手反叛,而今的新任宮主乃是心月狐,鏡君同她的心腹倉皇逃出,不知所向?!?p> “心月狐?!毖o塵忽然道?!拔矣浀眠@個人,不足掛齒的東西,多少年不見,竟也爬到了宮主的位置上?!?p> “說到底是我們叛出給了他們機(jī)會,有樣學(xué)樣罷了。”蒼楓晚面無表情地回應(yīng)。
“短短幾十年光景,兩次反叛。”雪無塵冷冷笑起。“她還真是個好宮主,只不知你哥哥為什么會如此忠心耿耿?!?p> 蒼楓晚淺灰色的瞳仁里閃過一絲晦暗的光,他久久未曾答話,直到雪無塵疑惑地看向他。
“我也不知道。”蒼楓晚低下頭,他很少對雪無塵說謊,所以雪無塵總是信任他的。
雪無塵的手緩緩放下,把那金碧輝煌的月相圖終于放過,而蒼楓晚藏在袖袍里的那一只手卻微微顫抖著。
他知道是為什么,他當(dāng)然知道。
雪無塵也不是一個好的領(lǐng)袖,若不是有他從旁安撫,只怕下面也會因這外人的種種舉措而有暴動,可他依舊愿意跟在雪無塵身邊,他本以為自己是個仰慕強(qiáng)者之人,可雪無塵并不是絕對的強(qiáng)者,而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