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不知,她是個屬壁虎的。”鏡君將那斷肢隨意扔在一邊,雖顯著十分淡然,語氣里卻也有些慍怒的意思?!鞍僭街耍欢加行┫∑婀殴值谋臼略谏砩?。”
裴忱蹲下來看了看那蟲子的尸體。那蟲子長得很奇怪,通體是銀白的顏色,現(xiàn)下癟成空蕩蕩的一張皮,他皺著眉頭伸出手去捻了一把,手上傳來的觸感有些奇怪,不像是血肉,更像是一塊溫涼的玉石。
“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他還有半句話未曾說出來——大光明宮的宮主叫一陣強光走了敵人去,這事怎么聽怎么顯著有些好笑,只是顧忌著鏡君的面子,還是不說為妙。
鏡君卻似乎聽出了裴忱隱而不發(fā)的臺詞。
“是百越的東西,或說是靈月閣的東西,從落月湖底下養(yǎng)出來的?!辩R君淡淡道?!拔宜坪跬`月閣總是有些不對付,跑了便也跑了,成不了什么氣候?!?p> 她復(fù)又轉(zhuǎn)向面色蒼白的鶴川涼。
“他問你的那些問題也是我想要問的?!彼久伎戳艘谎埴Q川涼身后的御座,像是不愿意去碰心月狐碰過的東西,故而只在明尊像下坐了,阿爾曼上前兩步想將自己的大氅遞了去,卻叫鏡君揮手趕開。
“你將宋鸝帶回來,而后為那個九幽來的姑娘指條近路,讓她務(wù)必萬事小心,洛塵寰不是好糊弄的?!辩R君對著阿爾曼道
鏡君對明珠淚的關(guān)心竟不似作假,二人同出一族,飲冰族族人之間聯(lián)系的緊密又遠(yuǎn)非外人可以比擬,更何況這本也是世上最后兩個飲冰族人。
阿爾曼領(lǐng)命而去,鶴川涼則總算開了口,而今這空蕩蕩大殿里只有三個人,她的聲音便顯得有些寥落。
“從來都算不上什么密謀,長安叫我?guī)退冶銜退?,無論是做什么。他曾經(jīng)從亂軍里救了我的命,又把上昆侖雪山的機會給了我——便是這條命還給他,倒也沒什么?!柄Q川涼許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帶著一點疲憊的笑,與其說是在回答裴忱的問題,倒不如說是在自說自話。
裴忱沒有打斷她,鏡君當(dāng)然也沒有。她聽見那樣的話,眼里也有若有所思的意味,似乎是覺得鶴川涼愚蠢,又像是在物傷其類,覺得自己也是一樣的。鶴川涼把這一生都系在了旁人身上,她如今雖不是,曾經(jīng)卻也有過這樣的舉動,甚至轉(zhuǎn)世輪回也不肯放手。
“他來找我,憂心忡忡對我說,千山要亂。我說我在昆侖,他問我怕不怕他死。”鶴川涼忽而抬眼?!澳馨涯菬暨€給我么?若是它沒什么妨礙的話。”
燈離了那匕首,自然也只是一盞燈,還是一盞已經(jīng)被一劈兩半的燈,上頭也再沒什么旁的機關(guān)布置,于是裴忱很爽快地把東西交了出來,鶴川涼珍而重之地將它捧在手里,幾乎不像是捧一盞殘舊的銅燈。
“我當(dāng)然怕他死,在昆侖山上這許多年,他若沒了音訊,我便一日日的提心吊膽。師父說我心不靜便練不好劍,可我總在想,若當(dāng)年沒上昆侖山上來而是跟了他一起,便不至于如此惴惴不安。他說我既然怕,便幫他留一張底牌,況這東西也能保護(hù)我?!?p> 鶴川涼臉上浮現(xiàn)出些迷茫的意味。
“我拿到燈之后,便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沿著昆侖的后山一直走,那后山禁地我是遠(yuǎn)遠(yuǎn)看過一眼的,旁人不許進(jìn)去,我其實也不大好奇。只在夢里我一直走了進(jìn)去,四下也沒有人看守。那階梯很長,像是要一直通到地心最深處,我很害怕,卻停不住腳步?!?p> 裴忱默默記下后山兩個字,昆侖山這禁地必然也是魔主殘魂的所在,只不清楚昆侖為何將之列為禁地,若是一早便知道里面是什么倒也好辦,怕就怕他們也一樣起了利用之心。
“終于到盡頭的時候,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話?!彼欀碱^,是一副竭力回憶的模樣。“那聲音說,奉他為主,隨他將這天地不公都掀開。我說我不覺得天地有什么不公,但那聲音問我,我在亂軍中失了雙親,又因著昆侖的規(guī)矩與長安分離,這難道不是不公?漸漸我便也覺得有道理,所以我答應(yīng)幫他,其實也并沒做什么,只是把燈點了起來,叫它日夜長明?!?p> 這燈自然不是用火去點。
它燃著的是一個人的魂魄,如魂燈一般不會將魂魄燃盡,卻要在人心底種下敬畏和忠誠。
“封印并沒有破,我從夢中醒來,也想要去看一看后山,但人人都防備森嚴(yán),我看不到,夢里也沒有人催我,他似乎篤定總有一天不必我動手這封印也會破開,只叫我去大光明宮,將大光明宮改換了天地,再回轉(zhuǎn)來對付昆侖?!?p> 昆侖是鶴川涼的師門,她說這話的時候卻沒有半分愧悔之情,裴忱心中有些發(fā)冷,他還不是昆侖的人,也知道昆侖或許不會叫自己真心敬服,可是他去昆侖總歸是半路出家,本也是有所求才會去,鶴川涼卻是一開始便在昆侖長大成人。
“你恨昆侖?”他低低問道。
鶴川涼側(cè)頭思考了一瞬。
“恨?或許吧?!彼α似饋?。“昆侖當(dāng)初本可帶走我們兩個人,然而他說修者斷情絕愛,從來不該有這樣深篤的感情,便只肯帶一個人走,既然是說修者不該有感情,那我對昆侖也談不上什么感情,要是毀了昆侖能換來一片新的天地,我大抵也是愿意的?!?p> 裴忱忽然意識到,鶴川涼從一開始便不全然是被魔主所控,這一點應(yīng)該與付長安是一樣的,他們二人心中有野望,故而才會為魔主前驅(qū)而心甘情愿,他們用眼下這一點籌碼去搏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為此不惜與世人為敵。
“你們誰都不該去昆侖。”裴忱道。“你們?nèi)羰嵌既チ司庞?,或許能和洛塵寰相談甚歡?!?p> 他對著鏡君微微一躬身子?!拔乙呀?jīng)問完了,此人如何處置,我不能做主?!?p> 裴忱本以為鶴川涼會有些驚惶。
然而鶴川涼沒有對裴忱說你曾是答應(yīng)過留我一命的,也沒有對鏡君求饒。
她只是慢慢問道:“我要死了么?”
“你不是求死之人,否則也不會說得這樣痛快?!辩R君看著鶴川涼,她是這一場動亂的主使,可鏡君并不恨她,甚至也不覺得她非死不可,只是覺得此人很有趣,也純乎一個瘋子。
“他說要留我一命,我信了。”鶴川涼譏誚一笑?!翱墒鞘郎现e言那么多,我也是知道的,故而并不抱有什么希望。我為了活命能做的努力都已經(jīng)做了,若依舊要死,那也沒什么,魔主將渡我去彼岸,來世我依舊能見到長安,我不記得他,可他會記得我?!?p> 她的語氣是那樣淡然??社R君卻似乎有所觸動。
“哪怕你不記得他?”鏡君眸光中有奇異的神色,她問得依舊平靜,可裴忱能聽出其下有一分顫抖,也知道這顫抖因何而來。
“是?!柄Q川涼垂目等死,可卻忽然聽見鏡君嘆息了一聲。
鏡君轉(zhuǎn)過身去。
“你走吧,既然他是答應(yīng)了你,我總要給他這個面子?!?p> 裴忱也不愿做背信棄義之事,可是鶴川涼說的那些話總叫他如鯁在喉,只聽鏡君這樣說的時候,他心底也隱約有觸動。
這次鶴川涼終于色變。
“你肯放我?”
“現(xiàn)下是肯的?!?p> 鶴川涼走出去的時候,殿門口有日光灑落。她站在那里停了停去看日光,裴忱看不見她表情,但覺得那該是個如釋重負(fù)的笑容。
“她會去九幽?!迸岢捞嵝训馈?p> “與我無關(guān)。”鏡君笑了笑,忽而道:“阿爾曼,你的動作很快?!?p> 眼見阿爾曼帶著宋鸝進(jìn)來,裴忱便知道這后頭必然還有一系列十分繁瑣的東西,于是也知自己是時候離去。
大光明宮比起個宗派而言更有教派的架勢,許多東西不足為外人道也不足為外人見。
“你要去昆侖了?”鏡君挑眉看向裴忱。
宋鸝正四面里打量大光明宮的陳設(shè),她眼里盡是驚嘆的神情,鏡君也任由她看,許多人第一次上大光明宮來都是這樣的,凡人的想象終有窮盡之時,而大光明宮便是在他們的想象之外。
“是?!迸岢拦笆值?。“一路上多有仰仗,只是眼下也到分別的時候了?!?p> “雪山多有險阻,你要小心。”鏡君淡淡道?!捌鋵嵨乙琅f想將你留在大光明宮,然而你不愿去信明尊,哪怕已然見過神跡?!?p> 裴忱苦笑,他見過的神跡有許多,那許多的神跡位格甚至還在明尊之上,連征天亦是如此,他又如何能信服明尊?倒是鏡君來信明尊其實并無不妥,畢竟她是天女焰的一部分,天女焰與明尊又是那樣的關(guān)系。
“左護(hù)法只怕依舊看我不大順眼?!迸岢赖托?。“況且我還有一個愿望,叫大光明宮與昆侖能化干戈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