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忽然抬起頭來,打量了四周一番。
三派聯(lián)盟都各自派出了些高手來,但除此之外總也有些實力低微的弟子在,這些人存在的意義便是對付九幽之外可能存在的種種機關(guān)陷阱,說句不好聽的便是在需要的時候拿命去填,有時候最快的破陣方法就是用人命去趟,即便不必走到這一步,這些弟子也可以用作對付出了洛塵寰之外可能出現(xiàn)的人。
更重要的是,這會顯得聯(lián)盟聲勢浩大,固然是做給外人看的,可有時候面子甚至要比里子更要緊些,裴忱覺得這太荒誕,然而看每個人臉上都是平靜神色,便幾乎要以為荒誕的是自己了。
這些人都是需要休息的,幸而一個個不過尋了地方入定打坐,不需要如先前等候時一般安營扎寨那樣麻煩。裴忱現(xiàn)下又覺出無涯的一樁好處來,只要沒有運功,無涯便能保證他即便是在清醒的時候也能緩慢吸納天地之力淬煉做補,故而旁人入定,他卻不一定要跟著入定。
話又說回來,眼下身處這么些各懷鬼胎的人之中,裴忱其實也不敢很放心地入定修行。故而四下里都是盤膝打坐的人時,裴忱還睜著眼。他不肯顯著自己太特立獨行,便在樹上佯裝入定,其實是睜著眼看天穹上的星辰。
昭明星比以往更為明亮,像是一只冷醒的眼嘲笑著望過來,笑他不自量力,笑天下終會大亂,人力決不能阻擋。
然而裴忱也沖那昭明星輕輕地笑了起來,他一貫是敬重星象的,只是眼下卻一反常態(tài)。自從知道天道之中有寒英的一絲神志,他便在想,若是天道如此,天命又是什么呢?是寒英看著的、是他所希望的,人類作為玩物所必經(jīng)的軌跡?
卻也只是想一想罷了。他是裴氏子弟,若是真成了不敬天命的人,那才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
裴忱一念及此,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你不肯信他們,所以不肯休息。”忽然有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裴忱本沒察覺到后頭有人,被這么一聲驚著幾乎要從樹上掉下去,扭頭看時,是明珠淚立在他身后。明珠淚腳下踩著一根細弱的枝椏,樹枝在山間晚風(fēng)里已經(jīng)岌岌可危地顫抖著,她在上面立得卻很穩(wěn),仿佛她自己就不過是一陣風(fēng),并沒什么重量。
裴忱自嘲道:“其實醒著也沒什么用,但醒著能安心些?!?p> 他這話本是無心之言,所指也不過是眼下這情景,但話說出口時,他卻有些驚忡。
這似乎不止是在說這一地修者和他。
更是在說這世事。
醒著有用么?或許是沒有的,天命不可違逆是刻在裴忱骨子里的東西。
可醒著真的沒用么?然而眼下他卻知道自己并沒以往那么敬服天命。魔主固然很強,神皇寒英與他一戰(zhàn),而今也不過留了一絲神志在天道之中,可世間萬物的力量終有窮盡之時,他若是真的戰(zhàn)無不勝,當年便也不會鬧個魂魄分離被封印千萬年之久的下場。
至少他是醒著的,若真有大難來臨,或許比懵然無知者要幸運一些。當然,也會有人覺得無知者才是最幸運的,至于誰對誰錯,裴忱自己便是局中人,所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明珠淚也聽出了這一點弦外之音。
她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是,我也這么想,但莊生夢蝶,是不知莊生夢而化蝶還是蝴蝶夢而化為莊生,我們究竟是醒著,還是自以為醒著,也沒人知道?!?p> 這話似乎沒給裴忱什么接話的余地,因為太深刻也太涼薄,能把人最后一絲希望都打碎。他們只是看著比旁人清醒一點,卻依舊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夢中。裴忱一點也不奇怪明珠淚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她原本的幸運已經(jīng)叫北凝淵的變亂所打碎了,后來她看起來也還算幸運,至少在九幽有個相當崇高的地位,可這一點幸運又叫她親手給推開。
“我很好奇你究竟想起了多少東西。”裴忱輕聲道?!耙粍e之后,你更像是從前那個你了。”
他嘴上說著像,其實也不能夠肯定。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地認清過明珠淚,第一次見面自然不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的秘密卻叫明珠淚看得很通透,于是明珠淚給他看的便只是她想叫他看見的,或許再次見面時她因著忘憂的效力有了些真性情,可他其實也沒能了解多少。
這次見面,則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明珠淚微笑起來,那看上去應(yīng)該算是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卻因為眼角的一點淚痣而顯得有些悲哀。
“我們果然是曾經(jīng)見過的,可惜,我并沒想起那些事來。但九幽的事情卻想起了很多,或許是那些仇恨沒那么容易被磨滅?!?p> 裴忱說不上自己是不是在失望。
他忽而覺得眼角的余光里有什么光芒亮了起來,那光芒是帶著溫度的,且并不是他的錯覺,因為明珠淚的臉上也被映了一點光,裴忱很快便分辨出那是火光,只是比起木柴堆起來的篝火要顯得單薄許多。
裴忱扭過頭去,正瞧見一點在風(fēng)中搖曳的火。煉氣境的人在黑夜中也有些視物的能力,更不必說有這么一簇火光映襯,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那是霄岸不知在燒什么東西。
他倒是不覺得霄岸在把什么東西毀尸滅跡,對霄岸來說,他想摧毀一封密信有千百種方法,都是能叫密信灰飛煙滅而不為人所覺的,完全沒有必要大晚上地生起一堆火,像是凡人一樣將之焚毀。
“若是你想去看看,他總歸不會殺你?!泵髦闇I的語氣似乎有些戲謔?!澳銈兌水吘故菐熜值??!?p> 裴忱轉(zhuǎn)眼看著明珠淚,也報之以一笑?!澳汶y道不好奇嗎?”
“我們不過是短暫的盟友,老實說我并不好奇?!泵髦闇I淡淡道。
裴忱以為這算是拒絕,可明珠淚足尖一點從樹上跳了下去。樹下黑壓壓都是些人,難為她找到落腳的地方。待裴忱也跟著下來不解地望著明珠淚,她才解釋道:“但是我方才瞧著了他的神情,于是又覺得去看一看也好。這世上蠢人太多而聰明人沒幾個,我覺著他是聰明人,不要被耽擱了才好?!?p> 他們兩個人并未刻意壓低聲音,故而霄岸已經(jīng)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們兩人。
看上去霄岸并沒有動怒,他的面容沉肅,隱約帶著一點哀戚的意味。
那幾頁紙飛快被火焰吞噬,無以為繼的火苗也逐漸小了下去,最后在風(fēng)中顫抖了幾下熄滅。
裴忱看著那最后的一點殘燼緩緩熄滅,四周重歸于黑暗,然而星光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足夠明亮。
“我從風(fēng)師兄那里聽說了一些事。”裴忱覺得是一種莫名的沖動驅(qū)使著自己說出這句話來,他與霄岸的關(guān)系實在是沒有那么親密,這話會引發(fā)出什么后果完全是不可預(yù)料的,他這話像是在揭霄岸的瘡疤,誰也不知道這么多年的殺戮之后,霄岸會不會將之視為不可觸碰的逆鱗,而后勃然大怒。
霄岸卻只是不以為意道:“他的嘴巴一向很大,若是想要保守什么秘密,一定不能叫他知道?!?p> “這做祭的法子很新鮮,像是從凡人那里學(xué)的,只是日子不大對?!迸岢烙值馈?p> 他在崇安城的時候見過這樣的習(xí)俗,每年三次,不知在哪里鬼混的溫宏一定會早早地回來又趁著夜色出去,溫大娘眼里她二兒子尚在人世,可他知道自己弟弟是沒有了,凡人有時不信轉(zhuǎn)世輪回,或者總怕人在路上耽擱了缺吃少穿,故而總年復(fù)一年地去燒那些紙,可世間本無陰司,輪回自在天道之中,若不是死后成了鬼修或是被什么邪術(shù)封困,哪里又有死后事呢?
“霄風(fēng)是個粗心人,不會把日子也一起告訴你。”霄岸扯了扯嘴角,像是隔著不知多少時光與距離去嘲笑自家?guī)煹?。“但我從沒想瞞著,正是今天。至于燒的那些東西,是我寫給她的信,或許她已經(jīng)又長成了一個少女,但是我想寫給她看的東西又不能巴巴地去找一個全新的人瞧,只有燒了才行?!?p> “我還以為師兄是在訣別。”
明珠淚愕然睜大了眼睛,這話幾乎是在咒霄岸去死,可這詛咒卻并沒叫霄岸顯得有多么憤怒,他依舊是微微一笑,道:“若是真在對付洛塵寰時死了,倒也不算多么遺憾,畢竟我們之間的確有些舊怨?!?p> 這次輪到裴忱吃驚。
他看了明珠淚一眼,明珠淚也茫然搖頭。
“我一直知道這事情同他有關(guān),昆侖與大光明宮之間的恩怨本還不到那么深刻,似乎在某一個節(jié)點,一切都變了,每個人都在說深仇大恨,于是仇恨便真的越來越多,后來我猜,就是這個人不知為何忽然開始籌謀這一切,世上能匹敵昆侖的人太少,唯有多年與昆侖抗衡的大光明宮才能真正找到機會讓昆侖大亂,所以,他是想從昆侖得到什么。”
霄岸盯著那一點余燼,目光微冷。
“無論是為了念兒還是昆侖,洛塵寰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