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猶如晴天霹靂,叫洛塵寰的手在空中僵硬了一瞬。
裴忱對明月裳不過是存著些敬重,故而他并沒跟著有什么錯愕之情。
羅生劍出鞘,這一劍用了裴忱十成十的力氣,他深知自己在洛塵寰面前沒有任何留手的余地,也知道這一劍叫他空門大開,其實很容易為人所制住。
但從始至終他就沒想過要靠著明珠淚去殺洛塵寰,復(fù)仇這種事無論是力所能不能及,總不能仰仗旁人。
征天卻依舊高踞神像之上。
他像是在看下頭的鬧劇,神情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細看之下卻有很深切的悲憫。
“我不想剝奪旁人做決定的權(quán)力?!迸岢缆犚娬魈斓穆曇?,是在他心底響起來的。征天的語氣是那樣的悲涼,裴忱卻不知究竟要發(fā)生些什么。
一切也不過是瞬息之間。
無涯的確很強,不知強過浮云訣凡幾,裴忱敢說即便沒有征天相助,這有去無回的一劍亦能將尋常煉神強者斬殺,他卻終究低估了洛塵寰。
在鏡君入煉虛境之前,洛塵寰是千山的無冕之皇,冥府圣主要避其鋒芒,靈月閣更是不敢相抗。洛塵寰可以說是煉虛境之下第一人,若不是當年裴行知阻了他一回,誰也不知現(xiàn)如今天下會是個什么樣子。
洛塵寰不過是一伸手。
那只手看上去不過是輕描淡寫地一伸,誠然實際上絕不會有如此輕松,洛塵寰的手叫劍鋒割破鮮血橫流,也不知是激起了羅生劍的什么性子,裴忱眼看羅生劍上起了瑩瑩的血光,那一瞬間他才意識到,這把劍的兇厲之氣并未被洗去,只是藏得更深了些。
洛塵寰的手猶如銅澆鐵鑄,裴忱的劍不能再動彈分毫,洛塵寰也恍若未覺自己手上的傷口,只怔怔問道:“你說什么?她不想?”
明珠淚冷笑起來?!八秊楹我耄繛槟銡⑷逯?,還是為你當年陰私算計?師父,你終究還是人而不是神魔,終究不能事事料定!”
她聲音凄涼,如杜鵑啼血。
洛塵寰搖一搖頭。“不,她如何會不愿?本尊盡心謀劃,是要她來比肩!”
他似是真的驚駭欲絕,手上握得更緊,至于青筋條條爆出,裴忱亦覺出劍鋒盡處已是洛塵寰的掌骨,唯恨此刻不能抽劍再斬。
“師父若是不信,盡可自己去問?!泵髦闇I咬牙笑道?!叭巳硕加X得自己給出來的才是世上珍寶,卻不去問旁人是不是樂意受著?!?p> “等將月兒喚回來,本尊自會去問?!甭鍓m寰低低笑了起來,他笑意竟也有悲涼,只并不叫人能感同身受,不過余下些譏諷之意。
“不必。”明珠淚依舊盯著虛空之中?!皫煾钢烂??當日北凝淵拜師父所賜,我這雙眼睛如今是能通曉陰陽了。”
洛塵寰又是一怔。
“她一直跟在你身邊呢,師父?!泵髦闇I笑了起來?!斑@么多年,她能入我夢來,卻不能叫你知道她便在此地,師父猜,是她不能,還是不愿?”
此話誅心。
洛塵寰面色白了白,他不見得如何深情,卻不能容忍旁人辜負這不大夠格的深情。
又或是騙自己騙得太久,此刻才知道原來也不過單單騙了自己去,才更不能容忍。
“不必換生,你也能見她一面?!?p> 洛塵寰卻是緩緩放開了羅生劍。
他掌心的傷口果然深可見骨,但也不過瞬息的工夫便開始蠕動生長,血也漸漸止住。
“想看本尊方寸大亂?”洛塵寰冷笑。“天真。”
裴忱依舊動彈不得,他在洛塵寰面前還是太弱,弱到便到這時候,洛塵寰也不肯正眼去瞧他。
征天還站在原地。
裴忱問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不會死?!闭魈斓?。“我說了,旁人的選擇我并不愿去干涉?!?p> “什么旁人的選擇?”
征天卻不肯再答。
“大陣抽魂換命,并不如何痛苦。”洛塵寰神情淡淡,仿佛真是天大恩賜一般?!芭嵝兄斈耆绱撕Ρ咀?,本尊卻不與他一般見識。你便當是一場幻夢,自往生去罷?!?p> 他倒轉(zhuǎn)手中兵器,輕描淡寫將裴忱向大殿之中一推。
裴忱與那冰棺離得很近,他透過冰層看見女子沉睡的容顏,果真同明珠淚很像。
是以洛塵寰不肯殺明珠淚。
他是在贖罪,還是覺得不忍?
沒人能給出一個答案。
明珠淚的劍也向著洛塵寰而去,裴忱不知她是不是想救自己,然而他知道明珠淚眼下想要與洛塵寰相抗衡也還是太早了。
或許她想求死,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便是求死也不大容易。
洛塵寰嘆息一聲。
他將明珠淚的劍以袖袍一卷,便將她連人帶劍拋飛出去。
明珠淚重重撞在神像之上,她聽見清脆的響動,或許是什么地方的骨頭斷了,只是人不會死。她仰面望著大殿穹頂與魔尊的塑像,恍惚間像是看見一抹紅色在魔尊面上緩緩滑落。
像是一滴血淚。
然而魔大抵是沒有淚水的。
便是有,她又何德何能呢?
明珠淚像是又聽見一聲嘆,她聽見有人問她:“你真要如此?”
聲音轉(zhuǎn)瞬即逝,洛塵寰也并沒什么反應(yīng),像是一切不過她的幻覺。
明珠淚嗆咳起來,嘴角有血蜿蜒而下,然而她在笑。
她笑自己,或許是不自量力,甚或是有些猶豫,至于生出這樣的幻聽來,那是她的本心在詰問自己么?
下一瞬,所有人都聽見了一聲嘆。
“你同月兒的性子的確很像。飲冰族的人,都是這樣孤冷的性子么?”洛塵寰像是有些感慨,而后他聽見了那聲嘆息。
明珠淚的血落在地上,蒸騰起淡淡的紅色霧氣來。
霧氣中出現(xiàn)了一個影子。裴忱不認得她,但一瞬間便知道那是什么人。
明月裳看起來的確是個快魂飛魄散的模樣。生魂也是離體的魂魄,要在人前現(xiàn)形談何容易,此刻不過借血裔的一口心頭血取了個巧,她的魂靈淺淡得像是一陣煙霧,風(fēng)過便可散去。
洛塵寰怔怔地抬起手來,卻不過摸了滿手的血霧。
“你果真在?你果真一直在?”
明月裳的嘆息也像是一陣極輕的風(fēng)。
“我當然一直在,只可惜,不過一抹魂靈,報不得仇,也未必能報得了仇?!?p> 洛塵寰往前走了兩步,可明月裳不肯叫他接近,她后退兩步,神情悲憫。
“我知道你算計了一切,你也的確可能會成功。”
魂魄無法流淚,可所有人都看見了她在流淚。
“你問飲冰族人是不是皆一個性子,我覺得不是。我的血裔,要比我強上許多?!?p> 明珠淚忽然向自己的劍一招手。
長劍破空,她也迅捷地不像是一個重傷之人。
洛塵寰又是一掌,裴忱看得出來,他此刻方寸大亂,至于力道掌控得不如方才那般游刃有余。
“本以為能養(yǎng)出個聰明的徒弟來?!甭鍓m寰抬眼。“你再試多少次——”
裴忱伸出一只手來,猶豫了半晌,終究沒有敢將人扶起來。
明珠淚殺不了洛塵寰。
但她可以破洛塵寰的道心。
明珠淚的劍里,竟藏著這樣的玄機。沒人知道那手腳是什么時候做下的,甚至于連洛塵寰也能瞞過。
劍柄之中,還有另一把軟劍。只那把劍是沖著自己的,叫洛塵寰那一送,很輕易地便送進了明珠淚胸腹之中。
洛塵寰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之景,他分明未曾將明珠淚向大陣的方向拋擲,眼下明珠淚卻是被釘在了冰棺之上。
劍中之劍,也無匹鋒銳,至于輕松將人釘在冰棺上之余,將冰棺中沉睡的女子也一并貫穿。
“飲冰族其實有許多秘術(shù)?!泵髟律芽粗约旱能|體也叫長劍釘穿,面色卻依舊平靜。“其中一項,便是移形換位,果然,她懂得我想要什么?!?p> 明月裳每走一步,身形都更淺淡一分,大陣叫洛塵寰自己的力量破開,裴忱此時行動自如,做的第一件事卻是為明月裳讓開一條路,叫她走到明珠淚身邊去。
征天終于從神像肩頭落下。
“這就是她的局?!闭魈焖朴懈锌!笆郎嫌幸环N局最難破,就是人人都在局內(nèi)之時。旁人布局,自己總是局外人,可她能算自己,所以無人能破局?!?p> “你能破。”裴忱低低道。“你察覺了?!?p> “我不愿?!闭魈斓??!八膊辉浮!?p> 明月裳抬手摸了摸明珠淚的臉,此刻明珠淚的血漫過地面,將那陣法模糊了去,但明月裳的面容卻更清晰。
“我終于不必再活著。”明月裳笑了起來。她不曾回頭去看失魂落魄的洛塵寰,這一場沒有邊際的生太苦,比旁人都苦上許多,故而此刻的死亡是一種幸運。
明珠淚沒有再答話,她為求死那一瞬間散盡了功力,凡人當然受不住這一劍。
明月裳的影子也漸漸淡了,本體遭這樣的重創(chuàng)陣法又被毀去,她的靈魂也不能存世許久。
“少年人。”明月裳忽而道。
裴忱怔怔應(yīng)聲。
“帶她離開九幽吧?!泵髟律芽嘈Α!暗埌盐伊粝隆驗槲沂亲栽竵淼酱说氐模齾s該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