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也不過醒了片刻,先前叫霄風攪得頭昏腦漲還未來得及檢視一番自身狀況,只是他覺著經(jīng)了那么一番折騰之后不來個境界停滯便已經(jīng)很不錯,沒想到此刻凌云會說這樣的話。
他有那么一瞬間覺得凌云是在開玩笑,然而凌云的神情是十分認真的,況且那也從不是個開玩笑的人。
凌云見裴忱怔怔然不肯相信的神情,難得露出一點笑影來?!斑@也算是因禍得福,你算得上是個幸運的?!?p> 裴忱半晌沒有答話。
他從未覺得自己能與幸運二字聯(lián)系到一起,這么些年來走到什么地方去都要惹出些事端,若非裴氏在這件事上才算是絕對的權(quán)威,他都幾乎懷疑自己真是天煞孤星。
卻總有人說他幸運。
幸運么?或許是有一點的,家族覆滅他沒有死,多少次險象環(huán)生魔主將醒他也依舊沒有死,不僅沒死,還變得愈來愈強。當年道心被毀,而今卻是站在煉神境的門檻上,普天之下也獨他一人。
但裴忱真不想要這種幸運。
凌云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意也頗為感慨。
他道:“你們這些人啊,就因為看到的太多,想的便也太多?!?p> 裴忱做了一件平日里他絕不會去做的事情。
裴氏給人卜卦,都是卜完便罷,從不會多說什么,更不會反過來去向問卜者細細詢問。
“師父知道自己結(jié)局的時候,想的是什么?”
凌云果然一時沒有答話。修者并不都能看淡生死,或者說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這一世的修為來之不易,輪回轉(zhuǎn)世卻又要成凡夫俗子,便更看不穿生死。
半晌,凌云竟笑出聲來。
裴忱少見凌云有這樣激烈的神情,他分明是在笑,眼底卻燃著一團火,那不是笑,只不過是某種無可奈何的宣泄。
“我和她,說不上是誰虧欠誰的,又或者本也談不上虧欠,不過是一飲一啄。”
凌云也知道自己是失態(tài)了。
因為這么多年來,從沒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沒人將之列為禁忌,但那分明是不可言說的,人人都記得那姑娘下山的時候說過什么話,記得凌云當初站在風雪中一夜,再后來便像是不大會笑了。
“我如今不過是個小人物,可你要是叫我走了,我定要讓昆侖后悔?!?p> 心月狐當初還不是個能謀擅算的樣子,她想要的很簡單,可凌云偏偏是昆侖山的人,偏偏是弟子中最被寄予厚望的那一個。他其實知道自己收了裴忱是平白給這少年人添了許多的麻煩,因為滿昆侖凌率最忌憚的是他,若非當年事,昆侖掌門該是他。
可裴忱姓裴。
裴行知的提點,或許是悲劇的開始,又或許避免了一些事情,總歸凌云覺著自己是虧欠裴氏的。
凌云從不會對自己的弟子提起那些舊事。那時候他們都太年少,那故事也實在算不得什么精彩的故事,不過就是最俗的那一種,俗的不像是昆侖仙人身上會發(fā)生的,然而昆侖中人也不過是有些像是仙家,并不真是。
至于像霄風這么上躥下跳熱衷于打聽往事的,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今日凌云看著裴忱微微蒼白的臉色,想到自己瞞下的究竟是什么事,忽然便想多說幾句。當然也不是什么都會往外說,他還沒興趣去揭自己的瘡疤。
“天意總愛弄人,但我記得你們裴氏愛說人遁其一,便是有四十九種命中注定的方式,也總還剩下一條路?!彼D了頓,似乎很是感慨?!盀閹熕坪鯖]找到,但你也許能找到那么一條路?!?p> 凌云看著裴忱的神色,笑意溫和。
“瞧瞧你內(nèi)腑如何,若是還缺什么東西調(diào)理便盡管說?!?p> 裴忱這才回過神來。
他應(yīng)了一聲,這回入定倒是很順利,也不見魔主的意志再來打擾,裴忱隱約覺得這同他這趟九幽之旅有些關(guān)系,卻鬧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體內(nèi)全然不是他想象中一團亂麻的樣子。經(jīng)絡(luò)臟腑都好好在原位呆著,細看之下經(jīng)脈有些傷損,但比先前寬闊不少,至于丹田之中雖是空蕩蕩的,剩下一些真力流動間卻是顯著厚重凝實,像是將要成丹的樣子。
成丹便是成煉神境,從此也算能說得上話的強者——裴忱重入修者之途以來,見著的總是些煉神境的強者,更有甚者還有鏡君那樣應(yīng)時而生許多年不曾見的煉虛境,但煉神境于整個修者的世界而言確實不多,裴忱不敢說見了大半,也總已經(jīng)見了小半。
眼前景象同裴忱想得相去甚遠,簡直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他靜靜想了一回,便去瞧自己識海。
裴忱甫一入了識海,便先見征天。
征天先前像是又一次耗盡了力量,不過并沒有鏡冢那一回厲害,畢竟在鏡冢要對付的東西前仆后繼而來,哪一個都比七分之一的魔主殘魂要棘手許多。裴忱細細打量著征天,這小子眼下還是靈體,自然看不出什么面色蒼白之類的異狀,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裴忱總覺得征天的身影略淺淡了一分。
“你做了些什么?我本以為自己這回要靜修許久?!迸岢乐苯亓水?shù)貑柕馈?p> 征天一笑,雖只是個幻影,可那兩排白牙還是很顯眼。
“看來你小子很有自知之明。我還以為你沖上去的時候,想著的是能劍砍魔主腳踏千山,捎帶著再有所進益?!?p> 裴忱知道征天是趁機嘲笑自己,哼了一聲道:“總不能讓他即刻便脫困,你自己說過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不過盡力拖延?!?p>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第幾回,后世若來看他此刻動作,大概便像是治水時四處建立堤壩試圖與天地之力相抗的蠢人是一般的,只是裴忱自己知道這東西疏導(dǎo)不得罷了。
征天正色道:“我不曾攔你,便是知道你做得對,故而雖有些傷損,卻也不算什么?!?p> 他停一停,難得抱怨一句:“從前跟著姓云的便覺得已經(jīng)很虧,這一次更虧?!?p> 裴忱心下一動,忽然道:“昆侖山中囚魂陣,算不算大煞?”
征天神情似乎有些僵硬,過了半晌才道:“我不能離你太遠,你又進不去那等地方,左右這昆侖山一時間還不會有什么危險,不急于一時?!?p> 左一個凌云右一個征天,都是勸著裴忱不要去囚魂陣中的,這二位于如今的裴忱而言都是師長,說出來的話都有些道理,故而裴忱見征天不愿,就沒有再提。
他怕自己入定太久叫凌云等得不耐煩或是失了禮數(shù),睜眼時卻見凌云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神色。
“師父怕是探查過一番了?!迸岢佬Φ?。
他的確十分高興,雖一直自信必能成就煉神之境,但自信歸一回事,真到了這門檻面前便是另一回事了,這世上煉神強者便很少,三十歲之前的煉神強者就更少些,若他真能成,也算叫裴氏在史書上再留一筆。
況且九幽現(xiàn)在不成氣候,若非大敵當前,如今把消息放出去便也足夠南晉朝堂坐立不安。當年他們想對裴氏趕盡殺絕,卻不想剩下的一個兩個都有一番成就。
“是?!绷柙撇⒉槐苤M,他聽霄岸描述便知道裴忱當初力量來得古怪,怕留下什么隱患,探查的倒是很仔細,但看裴忱不過是虛弱了些甚至于因禍得福,便知道裴忱用的秘法十分優(yōu)秀,只是他并沒多想,單認為是裴氏藏書樓中的東西。
裴氏的藏書樓當年聞名天下,里頭的典籍浩如煙海,有些什么寶貝也是正常,無怪乎南晉多年來雖破不開裴行知留下來的布置,卻也依舊嚴嚴把守著唯恐旁人接近。
凌云倒也不怎么艷羨,只覺有些感慨,到底是世家子出身,便是外人看著落魄到底了,也比尋常修者要強些。修者原本是從凡人中來,然而千萬年以來世世代代的積累到底分出個三六九等,那真正凡人家中出了好苗子也不見得便能踏上這條路,只能苦等所謂緣分。
“這段日子你不要外出,無論有什么事,先破境才是要緊,能免去許多麻煩?!?p> 凌云一貫話少,這樣的殷切叮囑便顯得有些奇怪。裴忱是玲瓏心思,當下便聽出這弦外之音來。
師父叫弟子勤勉修行本是應(yīng)當?shù)?,且關(guān)乎己身實力,本也不用這么特意叮囑,可凌云卻是一反常態(tài)說了這么一大段話,甚至于還說免去許多麻煩。聯(lián)想到先前談話間又提到那刑殿,裴忱心里便已經(jīng)有數(shù)。
他低低道:“難為師父為弟子擔下這許多?!?p> 凌云倒是一哂,他向來不待見凌御,便是不對著自己的弟子,只要是看見了也絕不會允許凌御拿著刑殿的幌子招搖過市來為難旁人。因著怕說出來影響了裴忱心境,此刻他卻也沒有明說,只道:“他們也不過是在弟子面前抖一抖威風,我倒是想見了你凌御師叔見到一個入門不久的弟子境界便超了他去,會是什么個神情?!?p> 裴忱倒是忍不住先想了想,腦內(nèi)自然而然浮現(xiàn)出凌御的神情,倒是先笑了起來。
但還沒笑完,便聽見外頭傳來了喧鬧聲,跟著霄遠一頭沖進來,神色顯出幾分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