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轉(zhuǎn)眼看著裴忱,裴忱立時把頭低了下去,道:“弟子知錯?!?p> 凌云只能看見裴忱的頭頂,此地僻靜并無往來之人,故而裴忱如此情態(tài)也并未引來周圍人的注目,他定定看了裴忱一會,淡淡道:“這不算是什么錯?!?p> 但也足夠叫他有些不安。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發(fā)覺霄岸同南風念之間生了情愫時,霄岸便是這樣來與他認錯的,而他的答案竟也與今日一樣——他的確不覺得這算是一種錯,但似乎更多的人認定這是罪不可恕。
裴忱聽著凌云的聲音并不像是作偽,便略帶一點期冀地抬起頭來。
他想知道明珠淚而今在何處,是叫霄岸好好地安葬下去了,還是被留在千山?若是后者的話,付長安是一定會趕回來的,他們有那樣的情誼,生前固然要刀劍相向,可現(xiàn)在明珠淚死了,付長安應(yīng)當不會介意為她斂尸。
但她會不會介意被葬在九幽?
裴忱不大清楚,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在意一個人死后的歸處,畢竟漂泊流離許多年,他連自己身后如何都沒想過。
可或許是因為明月裳跟他說那話,他便在意起來了。
她該有自由。
她本該自由。
若非洛塵寰的鬼蜮伎倆將飲冰族都攪進這塵世風云來,她本該是在北凝淵自由自在過上一輩子的,或許會有路過北凝淵的人看見那些綺年玉貌的女子,為那驚鴻一面寫下長賦。
但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北凝淵里只有永不止息的寒風,剩在世上的只剩下鏡君一個人,裴忱不知道鏡君會不會覺著有些寂寞,不過她這么多年來都習(xí)慣了當自己是最后一個飲冰族人,或許以后也會習(xí)慣下去。
那么,明珠淚得到她本應(yīng)得到的自由了嗎?
裴忱實在是很想得到一個答案。
凌云不是個會撒謊的人。他看著裴忱的目光,一時間竟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作答。
當然是不能告訴裴忱,明珠淚現(xiàn)下就在囚魂陣之內(nèi),生生世世都在其中不得轉(zhuǎn)圜。
可要說她叫人好好安葬了,凌云又覺得張不開嘴。
最后他靈光一現(xiàn),道:“霄岸并沒有說,我可以去信一問?!?p> 一來一回,裴忱也該養(yǎng)好了傷被送去幽閉,等再出來的時候便不知是什么時候,或許會忘了這件事,便是不忘,霄岸的回信總也說服他。
霄岸受過那樣的傷,卻會更不希望裴忱也走那樣一條路。
一條親緣斷絕滿目孤涼的路。
裴忱不疑有他,點一點頭道:“弟子知道這一問實在不該,只畢竟受人之托——有勞師父。”
凌云沒問他受的什么托,這世上最不可能同九幽牽扯在一起的就是裴忱,那血債是抹不平的。
見裴忱安然歸來,霄風倒是顯得很興奮,就像是順利脫罪的不是裴忱而是他一樣,裴忱看他那神情簡直要懷疑霄風是想著借機會叫凌云免去他抄經(jīng)的事情。然而霄風并沒開這個口,只道:“我就說刑殿那幫孫子斗不過你!”
裴忱本能地扭頭去看了一眼殿門口,幸而沒看見凌云的身影。他同霄風在一起時日略長,便也漸漸覺得要讓霄風免于抄經(jīng)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霄風也知道自己失言,捂著嘴跟裴忱一起張望過去,看殿門前空無一人才長舒一口氣。
“沒事探頭探腦做什么,嚇我一跳?!毕鲲L抱怨道。
“師兄,這本是你說話前該做的事情。”裴忱不由失笑。“要你能記住這一點,起碼也會少抄上一半的經(jīng)?!?p> 霄風想了想,似乎真是這么一回事。
他點頭道:“我就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如今一看果然不錯?!?p> 裴忱心想這同聰明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大,然而對于霄風而言,這卻的確算是聰明了。凌云不在,他便轉(zhuǎn)而想起另一件事來,趁著凌云不在也正好能問出來。
“師兄,你知不知道山下近來如何了?譬如說北燕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
霄風不解地看了一眼裴忱,道:“我看你的口音像是南邊的人,如何要關(guān)心北燕之事?”
“下山的時候聽說有人要去攻打北燕,只是好奇?!迸岢篮斓?,這話要是拿來糊弄凌云肯定是不成的,好在而今眼前是霄風,霄風是旁人敢說他便敢信,說蠢也不見得,更多像是種赤誠。裴忱回想起自己見霄風的第一面覺得這人面相有幾分市儈奸狡,現(xiàn)在想來真是看走了眼。
也不見得是全走眼了,那時候霄風打著叫人幫他抄經(jīng)的主意,他的花巧心思也基本都是用在那上頭的。
霄風聽了裴忱說好奇,當即便盡職盡責地做起說書先生來,一番口沫橫飛之中廢話固然很多,卻也透出些有用的消息。
付長安在顧忘川面前并沒討得到什么好,兩人似乎在皇城里打了一架,掀去正殿半個金頂,但那似乎是這場戰(zhàn)斗中北燕所吃最大的一個虧,而后付長安便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匆匆撤軍了,那消息是什么裴忱猜得到,無非是洛塵寰身死九幽群龍無首,他趕著回去接手九幽。
叫付長安接手九幽是件多危險的事情,裴忱也是知道的,付長安一心要魔主出世,定會不遺余力地要破壞九幽處的封印。
然而他正擔心著,卻聽見征天嗤笑道:“你不必擔心這個,他的本事只夠打個下手,那一地魔主正虛弱之中,如何能傳出消息來?他在外頭自己折騰,費再大力氣都是枉然。”
裴忱知道在魔主這檔事上聽征天的準沒錯,故而略放心幾分,而霄風說過書之后覺得有些累,想起自己的經(jīng)還剩了大半沒有抄有心叫裴忱幫著分擔,瞧了裴忱那蒼白的臉色又覺得不忍,最后還是悻悻然獨自鉆回去抄經(jīng)了。
屋子里一時只剩下裴忱一個人。裴忱站在門前出了一會神,不過一會的工夫他便想了許多事情,譬如明珠淚來世會變成什么樣子,他想他是不會去找的,見了面便得聽曾經(jīng)的熟人叫自己一聲叔叔,或者更糟糕,叫爺爺。
裴忱被自己的想法給逗笑了。
他忽然聽見一個很熟悉的聲音,然而這聲音的主人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昆侖山上。
“你在笑什么?我本是來寬慰你的?!?p> 裴忱回過頭去,窗邊站著的人看上去純乎是自己記憶里的模樣,衣服是白色的,連帶臉色也依舊蒼白,不抬眼的時候像是一張寡淡的宣紙,一抬眼卻又叫人覺得太有壓迫性。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裴忱道。“你如今這樣的地位,竟也會冒險?”
顧忘川低低笑了一聲,道:“上昆侖山的確不容易,但左右不過是分神一縷,損了也不算什么,為見你一面還是很值得的?!?p> “也是。若你真身穿白,那位太后就該鬧心了?!迸岢兰毤毚蛄恐櫷ǎ豢匆娝纳碛坝行┩该?,想來并非真身在此?!安贿^,我竟不知道見我一面有這么重要。”
顧忘川垂眼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道:“你也知道我為什么要穿這一身。那是我的師妹?!?p> 聽起來有些可笑,師門都沒了,還是叫明珠淚親手毀的,但是顧忘川依舊叫她為師妹。
只裴忱并沒有笑,他甚至覺得心頭有些發(fā)熱,為這世上終究還有些情意能存下來。
顧忘川不是來同他訴說自己的悲痛的,他看上去的確是有要事,所以神情十分鄭重。
“長安回了九幽,我知道九幽有什么,所以有些擔心。”他嘆息一聲,道:“普天之下,我竟只能同你來說這樣的事情?!?p> “我以為靈月閣會解決這個問題?!迸岢离m知道付長安翻不起風浪來,卻依舊有些好奇,畢竟蔡璋不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回稟靈月閣。
“我聽蔡璋的意思,是落月湖有些異動,靈月閣自顧不暇,所以才冒險來尋你?!?p> 落月湖異動,想也不必想,定是也與魔主有關(guān),兩邊對靈月閣來說哪個更迫在眉睫不言而喻,靈月閣不肯出手便也情理之中。
裴忱這才說道:“你放心,付長安沒那么大的本事,他不能壞了九幽的布置?!?p> 顧忘川聞言松了一口氣,道:“如此,我便不在此地久留,免得叫人發(fā)現(xiàn)?!?p> “等一等?!迸岢篮鋈坏?。
顧忘川的身形本已又淡去幾分,是叫裴忱給生生叫住的。
他望過來的眼神有些不解。
裴忱不清楚自己該不該說這話,這像是千山的內(nèi)政,本同他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但他畢竟和付長安之間有著舊怨,想到九幽此后還要同仇敵這兩個字綁在一起便本能地覺著有些不舒服,他想要改變這個現(xiàn)狀。
顧忘川也一直是個很有野心的人,這樣的人好說服,只要理由足夠充分就可以了。
“我知道九幽的規(guī)矩,本來做下一個帝君的人該是明姑娘。但是如今她死了,她死之后,你們兩個的權(quán)力其實是相等的,你真的想把這個位置拱手讓給付長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