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說得付長安變了臉色,不過也只是一瞬。
裴忱想,他大抵是怕自己動搖了他的軍心,然而那也太看得起他了,這些人此刻已然瘋魔,他便是舌燦蓮花也得有人能聽進去。然而再看一看付長安,他又幾分恍然。
那不是擔憂,而是純粹的憤怒。
看來,付長安的確是已經全瘋了。
裴忱并沒有感到輕松多少,付長安只是瘋了,可又不是傻子,他依舊是個很危險的敵人。
顧忘川看著付長安的時候,除了感慨之外卻更多的是惋惜。
他們是怎么會走到這一步的呢?如果當時長安去洛邑的時候自己能跟上去看一眼,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了?
方小七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著。
見到顧忘川之前,她滿心滿眼想的都是怎么去北燕殺了這個人,可這人竟是為了救她而來的,這讓她有些不敢相信,因為她早就知道了顧忘川是那樣一個冷靜自持的人,而今他坐擁中原半壁江山,難道還真能接著一往情深不成?
她心中有疑,顧忘川卻回過身來,他的眼中的確有脈脈不得語的深情,方小七覺得自己幾乎要溺死在其中。
“我知道你來了這里,所以是一定要來的。你心里有氣,要打罵都行,可千萬別用你手里那寶貝?!?p> 顧忘川難得開玩笑,還是在這么一個不合時宜的場景下,方小七的態(tài)度卻真軟化了一些,有那么一瞬間她看著想笑,只是很快就繃住了自己的臉,嘴角的弧度卻還是沒那么緊繃了。
裴忱竟覺得這樣也不錯,卻聽付長安笑了一聲,這叫他渾身都緊繃起來,覺得背后寒毛直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堂堂皇帝卻肯為了這個小丫頭赴險,要不是我夠了解你,還真會覺得有些感動。”付長安的聲音略有些低啞?!翱磥砟阋仓溃@丫頭身上有很多不同之處?!?p> 顧忘川知道這是在挑撥離間,他跟方小七之間本就有著心結,這丫頭的心思一貫又很簡單,眼下他都能看見方小七驀然變了的臉色。
他沉默了一瞬,知道這有些冒險,卻還是伸手去握住了方小七的手。
方小七微微顫抖了一下,可沒打算掙脫開,當然也沒有舉劍。
這話要是旁人來說的話,可能真會激起方小七的憤怒來,只是付長安似乎忘了一件事,方小七最恨的人始終是他,因為徐秋生是被他殺了的。
“那時候,你知道師父會死么?”方小七忽然問道?!拔抑滥阆腧_我很容易,可這次我還是想聽一聽。”
顧忘川似乎是有一瞬間的動容。
他很鄭重地搖了搖頭,道:“當年師父——當年洛塵寰派我們出來,是有兩個目的,一個是把裴忱帶回去,一個是為我拔毒,當年我們只是想過怎么把裴忱引走,就算是千山中人,也沒有恩將仇報的道理?!?p> 其實顧忘川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有些恍惚。
那個時候洛塵寰還是真心要為他打算的吧?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所以提起這一折的時候,脫口而出的還是師父兩個字。
方小七的眉頭似乎微微松開了一些。
“我要自己去殺他?!?p> 殺氣騰騰的,自然是沖著付長安。
顧忘川沒有半點要攔著的意思,都說復仇不會帶給人快樂,可是不復仇更會叫人包含眾生,所謂放下與釋然不過是因為恨得還不夠深罷了。
她在這樣緊急的時刻轉而去問那陳年的舊事,身旁廝殺似乎都離得她很遠,不過也沒人提出什么異議來,這屋里似乎只有付長安還能棘手一些,殺別人真就跟一面倒的屠殺沒什么分別,不過誰也沒有手軟,都知道能被付長安招攬到麾下的人究竟想要什么,他們想要毀滅天下,那當然也得有被旁人毀滅的覺悟。
只是裴忱卻覺得有些不對。
若他們真的只有這樣的實力,付長安是失心瘋了才會帶人去北燕和顧忘川正面相抗,姬氏手里還是有幾個強者的,蔡璋身后又有靈月閣的力量,前者為了他們姬氏的江山社稷,后者又同魔主有不共戴天之仇,肯定都要想盡辦法阻止付長安得手的。
也就是說,付長安今日帶來的人,似乎都是注定要被斬于劍下的。
可付長安就算再瘋也不會自斷臂膀,就算這些人單獨看來不算什么,加起來也是蔚為壯觀,說句不好聽的,哪怕他們自己沒什么本事,四下里去散布那些怨憎的言論也能讓名門正派都狠狠地頭疼一番。
死這些人,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不論顧忘川究竟是為什么出現在這里的,只要他眼下還在,就總不會看著方小七受傷,故而裴忱退了幾步,這一退剛好同知卿背靠著背,此刻知卿兩把劍上那血都直往下淌,可身上的衣服還很潔凈,看來他是用真力保護了自己這一身衣衫。
對戰(zhàn)的時候還能分神這么干,也不知是該說他十足蔑視對手,還是本人是在喜潔。
裴忱卻沒工夫去糾纏這個,他低聲道:“不要再殺人了?!?p> 知卿聽了有些不解,但還是在下一個人撲上來的時候調轉了劍刃,把撲上來的一個人以劍背重重擊飛了出去。那人砸在墻上也是很沉悶的一響,眼看進氣少出氣多的也沒比死了好到哪兒去,不過修者總是很有韌性的,一時半會估計是真死不了,不知道他吊著一口氣在那受罪的時候會不會怨恨自己是個修者。
可這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知卿看了那人一眼,又依樣把其余撲上來的幾個人一一擊飛了出去,他看起來還是有些不解,看了那幾個人一眼,道:“怎么,你是覺得一劍殺了這些人太便宜他們——”
知卿的話戛然而止。
他看見剛剛被自己擊飛的人身子一震已然沒了氣息。
這不是知卿的失誤,到了知卿這個境界,他只要摸清了對手的實力而那人又遠遠不是他的對手,便是他說要這人什么時候死這人就該著是什么時候死,這人不是被知卿殺的,而是自己尋死。
知卿是個聰明人,他一瞬間便意識到這些人此刻就是為了求死,他再出手的時候便是點穴,荊素商自然也看見了,跟著不再殺人,只是她的眼睛依舊有意無意在人群中尋覓著。
這叫知卿看在眼里,他知道樓主還是在找碧霄,其實他也咬牙切齒的一直找著呢,就等著要把這小子揪出來殺之后快,可這人是跟當年一樣的滑頭,一轉眼已經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付長安忽然笑得前仰后合。
他的笑聲太猖狂了,甚至于顯著有些尖銳,叫四下都靜了下來。
付長安知道旁人看他的眼神是個什么含義,那都是看瘋子的眼神。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他甘愿當這個瘋子,要是瘋子能換回主上滅世就更好了。
“我還以為你們會有多機警,也不過是到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罷了?!?p> 付長安掛著一點古怪的笑容環(huán)顧四周,人其實已經死了半數,剩下的也有不少半死不活的,那些沒被點穴的人都已經自裁了,剩下躺著的人里不剩多少活人,不過屋里還是沉默地站著些活人,他們組成了一片叫人窒息的黑色浪潮。
裴忱的心里有一根弦一直緊繃著。
他隱約知道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卻也知道自己未必能阻止。
付長安忽然舉起了雙手。
他大喊了一聲:“魔渡眾生!”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里有癲狂的火焰,要把四野都一并燃盡。
四面也有呼聲回應他,那些人是如此的慷慨激昂,不像是要去赴死,倒像是在完成什么偉大的事業(yè)。
當然,也有可能他們的確覺著如此去死,真是一件值得慷慨悲歌的事情。
裴忱看著還剩下的那些人在一瞬間都倒了下去,他們嘴角掛著一點鮮血,顯然是在一瞬間震斷了自己的心脈。
地下有低沉的嗡鳴聲傳來,屋子跟著顫抖起來,裴忱覺得這一幕是無比的熟悉,但這分明就不可能,因為這地方并沒有魔主的殘魂。
付長安還是在笑,笑得酣暢淋漓。
“我本打算叫你們自己完成這一步,好看看那些懊悔的表情。卻不想你們也還算聰明,竟然自己就悟出來有什么地方不對了。只可惜晚了,你們就好好看著吧,這里頭可依舊有你們一份功勞呢?!?p> 沒人為他的嘲諷所動,站在這里的人心智都足夠的沉著冷靜。幾人紛紛握緊了劍,裴忱看見顧忘川和方小七的手還是交握在一起,雖然是在這么個情境下,卻也還是覺得有些欣慰。
他微微笑了起來,這笑卻叫付長安看見了。
付長安像是受到了冒犯一樣。
裴忱知道自己絕沒那個意思,但現在跟一個瘋子的確沒什么話好講,不過他知道就算自己知道這一笑會被曲解也不耽誤什么,他很樂意看見付長安的憤怒。這人讓旁人如此憤怒,便也該知道怒是種什么滋味。
“看著吧,看我主的天罰如何去毀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