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再長,也總有到盡頭的時候。
而凌率果然不曾安寢,大殿燈火通明,遠遠看過去像是黑夜正朝他們睜開一只冷嘲的眼。
凌云的步履反倒有些遲疑,但裴忱是毫不猶豫地朝著大殿走去。
他知道這一刻終究要來,避無可避。
凌云看著裴忱的背影,不知為何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裴忱是要去接受一個更糟糕的結(jié)果——甚至會比被逐出師門更可怕的結(jié)果,而這又是他所無法阻止的。
凌率正在那個道字下頭闔目養(yǎng)神,他今夜穿的不是素日常見白衣,而是一身掌門的冕服,凌云心底冷笑了一聲,他分明記得兩人今日傍晚見面的時候他還沒穿這么一身,畢竟太過累贅繁重的衣裳于他也是種負累,分明是凌御趁著他二人上山的時候先一步來通告了凌率,要是他們師徒兩個人走得再快些,沒準還能瞧見凌率睡眼惺忪的模樣。
“掌門師兄?!绷柙频?。“我已把我那劣徒帶來了?!?p> 凌率終于睜開眼睛。
他的神情同裴忱第一次所見已然是大不相同,那雙眼睛里所迸發(fā)出的冷芒像是要把裴忱刺個對穿。然而裴忱恍若未見,他向凌率屈膝,只是態(tài)度依舊是不卑不亢的。
“弟子知錯?!?p> 凌率這才冷笑了一聲,道:“你還知道你是我游云宗弟子?你還知道你有錯處?”
裴忱默然不語,只一叩首。
他其實不是在對凌率在叩首。
這一叩首是給凌云的,他覺著自己實在是對不住凌云,或許當初凌云本就不該把他給收入門下,若是凌云知道收下這個徒弟不過是會為他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他還會肯收徒么?
凌云瞧著裴忱,其實也懂這一叩首的含義。
裴忱自以為在他門下呆得太短,故而沒人能了解他。
凌云也的確不像是個洞察人心的,他性子太冷淡,什么東西在他眼前都像是云煙,過眼便散了,什么都剩不下。
可偏偏有些東西不是云煙,他能察覺,也能洞悉。
凌云微不可查地嘆息了一聲,對著凌率一拱手道:“掌門師兄,這是我的錯?!?p> “你還是要維護你這徒弟?”凌率冷冷地看著凌云?!澳阕约汉煤孟胂氚桑@霄忱入我昆侖后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私自下山在先,面壁多年不思悔改,仗著自己有幾分本事便驕狂得不可一世,如今又做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同九幽帝君上游云宗去鬧事,偏偏自己又是游云宗的棄徒,是要我昆侖多少年清譽都毀于一旦?”
他這樣罵過一串卻是臉不紅氣不喘的,裴忱倒也真心敬服,不過這敬服之中幾分譏誚,便不足外人道。
凌云卻道:“他一心要殺九幽帝君,是被我壓下來的?!?p> 裴忱下意識便要抬頭去看凌云,可又被他生生忍下來。
凌云所說如果是真的,那當然是大罪,是假的,也得被治個欺瞞掌門的罪過,那是個可大可小的罪責,若是凌率一意要追究,便是師徒兩個人一起完蛋。
他如今只能信自己同凌云之間的師徒情分還沒有到那般地步,凌云不會舍了自己而為他擔罪,這么說定然是有脫險的法子。
凌率揚眉?!霸茙煹?,你一貫最是嫉惡如仇的人,如何會做這樣的糊涂事?!?p> “那九幽帝君如今正執(zhí)掌一國,治下河清海晏,然而膝下無子,身旁亦無兄弟。若是他橫死,那么便是藩王相爭,如今大劫當前,若如此生亂,實非萬民之福?!?p> 凌云卻振振有詞,用的還是當時裴忱對他說的那一番說辭,顯然他雖當初聽時對此嗤之以鼻,卻還是認真思索了一番,此刻說來更為有理有據(jù)。皇家蕭墻之禍致使天下黎民苦難,這原也是有先例在的,并非凌云空口白話。
凌率聽了,卻是和先前的凌云一般反應(yīng)。
只聽他冷笑一聲,道:“天下,云師弟素日最孤高的性子,如何也心懷起天下來了?”
凌云卻拱手懇切道:“修行之人可目下無一人之苦,然而若視萬人苦難為無物只顧自己修行,那同左道有何區(qū)別?見死不救,知難不阻,與殺人何異?”
凌率半晌不曾說話,顯然也不曾想到凌云有這樣一番大道理能拿來堵他。
不過他畢竟做了這許多年的掌門,機巧更甚凌云遠矣。
“若是不殺,分道揚鑣便也是了,如何還與那妖人同行,甚至去昔日宗門鬧將起來?”
裴忱還未答,便又叫凌云接過了話頭。
“這也是我授意的。云星宇得位不正,游云宗上下苦之久矣,那前任九幽帝君洛塵寰未死,云星宇非但不趕盡殺絕,反而將之留在游云山上,霄忱是當世最想叫洛塵寰身殞的人之一,對游云宗又十分熟悉,叫他去是再合適不過的?!?p> “別家宗派的事情,師弟你倒是十分關(guān)心?!绷杪是皟A著身子,語氣不辨喜怒?!霸趺床灰娔銓ψ约沂聞?wù)如此上心?又或者,師弟你是上心了的,只是師兄我太愚鈍,以至于不知道?”
凌率實在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凌云如此答不能算錯,他如此問雖顯有些牽強卻也合情合理。
然而這一問誅心。
果然,凌率又問道:“是不是哪一天,我也能看見師弟站在我面前慷慨激昂地說一聲,你凌率得位不正,昆侖上下不滿久矣?”
凌云終于有些失色。
“絕無此意!師兄,師弟所言句句屬實!”
裴忱終于聽不下去。
他師父是個孤潔之人,光風霽月坦坦蕩蕩,為了他卻要被這等小人刁難詰問。
裴忱不愿見凌云為他而屈膝。
他忽然又重重叩首下去,額前抵著大殿冰冷的漢白玉地面,修者本該對這痛視若無物,這一痛卻似是徹骨,叫他聲音也不由得哽咽。
“千錯萬錯都是弟子的錯,師命本是為昆侖著想,是弟子因一己之私曲解了師父的意思,怎能叫師父為弟子承擔過錯!”
這話是說給凌率聽的,更是說給凌云聽的。
凌云知道,裴忱這一說,他便再不能辯駁些什么,否則便是叫凌率坐實了自己包藏禍心一說,到時候更無法救得裴忱。
此時之凌云,同方才之裴忱是一般的滿心無奈。
裴忱跪地俯首一動不動。
他不敢抬頭去看凌率,怕他這一抬頭,凌率便能從他的眼中讀出不甘與憤怒。
可他無論如何都收不住這一臉的怒容。
其實凌率也沒有錯,鏟除異己是每個掌門都要做的事情,這件事又本是裴忱自己授人以柄,若是凌率不發(fā)作,倒是對不住這天賜良機。
但他不該想趁機把凌云也拉下去。
論修為論為人,在裴忱眼中凌云都勝凌率遠矣,也許便是如此才叫凌率放心不下凌云,可若凌云做了這昆侖掌門,也許今日之事便是另一番景象。
他聽見凌率的聲音,是從他頭頂上傳下來的,他此刻姿態(tài)太低,所以凌率的聲音便太高。
猶如從天上落下。
“你如今倒是顯著師徒情深,可當初做下此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的師父?”
不管凌率是出于什么心思說的這句話,他說的都沒錯。
一直以來裴忱都習慣獨來獨往,他身邊只有征天一直相陪,可征天是比他還要桀驁的性子,當然不會勸他戒急用忍,只會怕事情還不夠轟轟烈烈。
他做這些的時候,似乎的確不曾想到過凌云。
便是出了事,所想的也不過是自己要一力把這件事?lián)?,不曾想到凌云會出來維護他,更不曾想到就算凌云不出面,凌率也一樣可以遷怒于凌云。
裴忱長跪不起,額前是一片冰冷,心底也是一般的冷。
如今他會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昆侖一貫示人磊落,有了凌云那一番辯駁,定然不能治裴忱以死罪,若是不死,事情總還會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凌云卻是無辜受累,不該遭半點非難。
凌率的聲音像是帶著一點殘忍的快意,或許他已經(jīng)等這一天等了太久,從前霄岸那一回不曾叫他抓著機會,這一回裴忱卻把刀子遞了過來,而且凌云也自動自覺迎上來了,他想替他徒弟擋這一刀,可惜是擋不住。
“上一次你便與左道妖人纏夾不清,不想面壁之后轉(zhuǎn)眼便出了此事,看來是本性頑劣不堪大用。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罰你一死未免太重。霄忱,從此你便駐守囚魂大陣,終生不得離開半步。”
凌云大驚,還要再說話時,卻聽見裴忱決然聲音。
“多謝掌門慈悲,弟子領(lǐng)命?!?p> 凌云以為他不知道駐守囚魂大陣是個什么樣的差事。
那里是不毛之地,終年無人敢于近前,囚魂陣外又有重重結(jié)界道道關(guān)卡,都是昆侖歷任長老設(shè)下的,莫說是裴忱一個煉神境,便是更進一步真成煉虛之境也未必能夠突破。
這是一場永遠的幽閉。
裴忱卻不在乎,他來昆侖便是為囚魂陣,況且只要把他禁錮在那里,這刑期便注定不會是永遠,魔主出世是星象昭顯避無可避,等他也攔不得那一日,便是他跟著一并脫困的時候。
只想來有些好笑,獄卒和犯人怎么也有一并被關(guān)進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