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身后的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同他說話,他當然也不會自取其辱,若論沉不沉得住氣,這兩個人其實都比不過他,這二人論境界也不如他,論城府應當是也比不過的,一路上那喜上眉梢的神情雖在裴忱身后沒叫他看見,可要感受當然也是能感受得到的。
這是裴忱第二次來后山,心境卻大不相同。
上一回來后山的時候,他當然也是來領罰,但是那一場責罰是有個確切的盡頭的,他更是為破境而去,并無半分不愿。
這一回,凌云受他的帶累被奪了長老的位置,他又不知究竟要被禁錮到什么時候,甚至是要竭力地將自己被囚禁的時間延長些再延長些,是為天下蒼生計。
雖知道這并不真是一場無涯的囚禁,但要說心中無半分蕭索之意,那也是假的。
裴忱趁著旁人看不見他神情,終于流露出一絲悲哀之意。
何以至此呢?他其實并不知道,仿佛是叫命運這么一步步推到此地來的。
囚魂陣的入口,竟然也是一個巖洞。但入口低矮,如果不是事先知曉這里有個巖洞,根本看不出那后頭別有洞天。
裴忱身后兩人對視一眼,拿出一枚令牌來遞給他,道:“師弟,這地方非有令而不得入,我們兩個也只能送你到這里了。”
以裴忱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這塊令牌的能力是單向的,能幫他從巖洞的這一邊走進去,卻再不能叫他回頭。
這令便顯得十分可笑。
裴忱低低笑了一聲,伸手接過那令牌。
他轉身離開,感覺那二人的目光一直在他身后,灼灼地盯著他。裴忱一步步地走上前去,感覺手中的令牌微微一熱,便知道自己已經走入了禁制之中。
他身前就是那個低矮的巖洞。
的確矮了些,大概只能容一個五歲小童直著腰板走過,旁人若是想過時,少不得要萬一彎腰。
裴忱沒有即刻就進去,他轉身對那二人道:“二位師兄已經完成了使命,咱們就此別過?!?p> 兩人對視一眼,嘴里都答應著,然而都不曾挪動步子。
裴忱一挑眉。
他忽然抬手,將手中的令牌飛擲了出去。
那塊令牌是進得出不得的,當然不能穿過禁制出去,才到禁制之旁,便見周遭的空氣猶如水波一般蕩漾開來,將那令牌一阻。令牌乍然失卻動力,像是折翅的鳥兒一般落了下去,正栽在泥地里。
“連塊令牌都闖不出去的銅墻鐵壁,師兄還怕我會出去不成?”裴忱冷笑道。如今是已經進了這里,他左右也沒什么可再怕的?!拔抑滥銈兇虻氖鞘裁粗饕?,只絕不可能,我得到的命令不過是來做守陣人,既然進到這禁制之中,便是已經開始做了守陣人,在這里站一天站得,站一個月也站得!而兩位師兄,恐怕還要回去復命吧?”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這兩人要想見他彎腰是絕無可能。
那兩人對視一眼,知道裴忱說的合情合理,想挑錯處也挑不得,本想見一見凌云門下高徒的狼狽模樣,卻不想叫淪為階下囚的裴忱反過來又貶斥了一番,當下兩張臉都是陣紅陣白精彩非凡,半晌才恨恨扭頭而去,半句客氣話也沒擠出來。
裴忱又靜靜地看了他們一陣子。
那兩個人全然消失之后,他又看一眼天邊,旭日東升,這旭日下的昆侖,倒也顯得十分圣潔高邈。裴忱又冷笑起來,心想凌率還不算把事情做絕,倒是也給了這些守陣人一個洞口的風光,只要肯彎下腰來,就能看見日升月落,陰晴風雪。
裴忱彎下腰去。
他走了一陣,才覺得上頭那壓迫感是已經消失不見了,等抬起頭來看的時候,四面是黑洞洞的分不清東西南北,暗影里只有什么東西一忽兒撲閃著翅膀飛過去的聲音。
裴忱握住了羅生劍的劍柄,羅生劍應他心中所想,亮起了湛湛的光芒。
洞中一輪金光,像是新升起一輪太陽。
原來那些撲閃著翅膀的乃是些蝙蝠,也不知這么高的地方何以會有蝙蝠,不過裴忱看這些蝙蝠同凡間那些個灰撲撲的小家伙倒是不大相同,一個兩個都長得太大又通體雪白,不像是長著翅膀的老鼠,倒是像長著翅膀的狗。
這些蝙蝠或許不曾見過如此光芒,一個個都顯得有些慌亂,有一只慌不擇路間還朝著裴忱沖了過來,裴忱下意識地抬手一接,觸手只覺得一片冰涼,像是接住了一塊柔軟的雪。
這感覺有些怪異。
裴忱一松手,那蝙蝠又騰地飛起,只是他手上的涼意還沒有消失。裴忱覺得不大對勁時低頭一看,卻看見蝙蝠停留的地方已經隱隱發(fā)青。
這些個長得甚至于有些討喜的蝙蝠,居然是有毒的。
可毒性也不大強,體內心法像是叫人侵犯了領地一般憤怒的運轉了一陣,青色便漸漸退去了。
裴忱聽見一個笑聲。
笑聲清脆,像是個小姑娘所發(fā)出來的。
“你居然不怕雪蝠的毒。”
裴忱抬眼看去,他面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出現了一個姑娘,看著不過十一二歲,穿著一身淺粉衣裳,倒是顯得十分嬌俏,只是在這等地方出現,證明她定不是個普通人。
“你也是守陣人?”裴忱問道。
小姑娘不曾答,繞著裴忱走了一圈,才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你已經是煉神境的人了,當然不怕這點子寒毒,可你既然已經是煉神境的人,又何以被罰入這里做守陣人?你是犯了什么不得了的錯?”
她聲音銀鈴也似,轉瞬間便說了這許多,不過裴忱此刻心中正有些煩悶,雖知道自己今后同她或許非得朝夕相對上許多時日,卻也不想此刻就與人攀談,他只想先弄清楚這囚魂陣之中究竟都有些什么布置,但他邁步要走的時候,那小姑娘卻是一把把他拉住了。
裴忱掙了一下,不曾掙脫,他可不想在這洞里大打出手,這滿洞帶著毒的蝙蝠要是都叫他驚動起來,驅毒不及豈不是要變成一條冰棍?
于是他低頭看了那小姑娘一眼,擺出個自以為有些嚇人的笑。
“同魔教勾結,故而他們容不下我?!?p> 小姑娘愣了一下。
裴忱以為自己真把人嚇唬住了,再試探著把手抽出來時倒也成行,但沒等走上兩步就覺得手邊一沉,那小姑娘又跟了上來。
“真的?你是同什么人勾結的?是九幽還是冥府,是大光明宮還是靈月閣?”
她一氣把名頭最響的四家都說了出來。
裴忱心想這要是細細論起,他還真是同四家都有些瓜葛,這樣看來他被定罪倒也不冤。
不過面上只付以一聲冷嗤。
“與你無關?!?p> 她卻依舊不肯放手。
“能被這種理由關進來的,都不過是被他們找了個借口!凌率多少年前是這樣排除異己,多少年后卻還是這樣!他為了掌門的位子,還有什么是干不出來的?”
裴忱微微一怔,看向她粉雕玉琢的一張臉,怎么也想不出她該是同凌率熟識的,雖說修行之人駐顏有術,可誰愿意把自己的年齡定在個還沒張開的時候?況且若是到這時候便已經能夠駐顏,那天賦倒是也奇佳。
見他細細打量,小姑娘卻氣咻咻地甩開了他的手,道:“看什么看,凌率在我練功時暗下毒手,我便一輩子只能是這個模樣了——我是凌青,你是什么人?”
“見過師叔。”裴忱不知她同凌云入門早晚,卻覺得看著這張臉叫一聲師伯太過笑話,只好無奈地一躬身。“弟子霄忱,是凌云真人門下。”
“他那樣的脾氣,居然肯叫自己的徒弟被打發(fā)來做守陣人?”凌青果然是認得凌云的,聞言是一臉的不可置信,裴忱唯有苦笑,道:“弟子不愿意帶累師父,是自己認下了罪名。”
凌青個子雖矮小,身手卻敏捷。聞言恨鐵不成鋼地跳起來戳了裴忱的腦門道:“你糊涂!既然你師父都肯一力保你,為何不等辯無可辯之時再接受這罪名?難道有什么是值得你一輩子被關在此處的?”
裴忱但笑不語,等凌青發(fā)泄過一番后,才道:“木已成舟,弟子現下只想四處去瞧瞧,看這后半生是要在什么樣的地方度過?!?p> 凌青冷哼了一聲,道:“早晚有你看膩了的時候,這里不過方寸之地,不然為何守陣是個苦差事?”
裴忱道:“能一睹囚魂陣的面貌也好。”
卻不想凌青半是嘲弄半是感慨的道:“你想的也未必太美了些,還囚魂陣是什么模樣,你以為若是守陣人真能見到那是什么所在,還會選了我們這些無力反抗又懷恨在心的犯人來做守陣人么?這地方根本不過囚魂陣的外圍,你便是死了也不見得能見到囚魂陣真正的模樣!”
裴忱聞言不由氣悶,看著凌青那樣子,雖像是幸災樂禍,卻何嘗不是一種憤懣,他們名為守陣人,實際上也不過這大陣的囚犯,只是活人與魂靈一墻之隔,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昆侖仙家的一種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