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大抵以為裴忱的到來能叫她日子不再那么無聊,然而白日總見他對著崖壁練劍,晚間他也不是在靜坐修行便是挑燈夜讀,可比他們素日里做弟子的時候都勤勉得多。
不過畢竟這里是多了個人,總也好過沒有。
裴忱正對著那石壁一劍斬下去,也不知道這石壁上究竟附加的都是些什么禁制,總歸他無論用了多大的力氣都不曾能撼動這里分毫。
“你這一劍應(yīng)把腕子再抬一分。”凌青的聲音遙遙地從后頭傳過來,裴忱一轉(zhuǎn)腕子收了劍,道:“多謝師叔賜教。”
凌青擺了擺手道:“入門的劍法,練它作甚?我還以為凌云那小子給你了些甚么秘籍,原來就是這些東西,是給你打發(fā)辰光用的?”
那兩卷厚厚的書都被擱在屋子里,裴忱的確只從頭一頁練起,練的時候倒也能覺出這東西并不艱深,聞言便知自家?guī)煾复蟮质前褟乃肜龅谝蝗掌鹚鶎W(xué)全給寫了下來。
可絕不是為了叫裴忱消磨時間用的,一脈功法總有相承之處,若是專挑那高妙的招數(shù)來練反會不解其意,還是從這最淺顯的練起為好。
“師父傳授得詳盡,是我愚鈍,非要從此開始罷了?!迸岢乐懒枨嗳缃裾{(diào)侃凌云也沒什么惡意,不過畢竟不能跟著旁人說自家?guī)煾溉绾稳绾巍?p> 凌青聞言笑道:“你倒是個貼心的徒弟?!?p> 裴忱搖搖頭,回身又練一遍劍法。凌青在后頭看著,覺著這小子悟性倒是不錯,前頭她不過提點了一句,眼下他再練起的時候卻借著這一句調(diào)整了不少地方,這一套劍法練起來便更顯得行云流水。
想不到這入門的劍法由煉神境的人來練起更有賞心悅目的功效。凌青一時看得興起,回手一招從洞中把自己佩劍也給喚了出來,道:“小子,我來與你練一段!”
裴忱后退兩步,容凌青也入場來。五步寬窄自然不夠騰挪,好在山洞這一邊的崖壁并非直上直下的,到上頭去便開闊許多,二人在空中不過借著伸出來的枝葉落腳,高來高去演這一套劍法,這劍法便也不像是供入門研習(xí)那般粗淺了。
凌青的劍同她這嬌滴滴的外貌不大相符,那是一把純黑的劍,連帶著劍身也是黑的,在天光下并不反射出金屬的光芒來,然而鋒銳是無可置疑的。
凌青不曾來時,裴忱的劍也不曾出鞘,如今凌青拔劍出鞘,裴忱自然也要顯示出應(yīng)有的敬重來。
羅生劍出鞘,劍光迎著日光一閃落在凌青臉上。凌青目光一凝,道:“好劍!”
裴忱笑道:“青師叔也有一把好劍?!?p> 凌青看了一眼自己的劍,臉上閃過一絲落寞神情。
“是,只可惜跟著我埋沒了?!?p> 征天聽了這話在裴忱心底一聲嗤笑,裴忱分神一瞬,問道:“怎么,你覺得你跟著我是被埋沒了?”
“的確?!闭魈旌吡艘宦?。裴忱倒是不以為意,知道征天嘴上沒什么好話,心里卻不知是怎么想的。正當(dāng)此時他聽見凌青低喝了一聲看劍,連忙打起全副的精神來應(yīng)。
她的劍很快,劍意也十分凌厲,平日里交流時裴忱竟絲毫覺不出她能有這樣凌厲的劍法,看來做守陣人的時日久了,便會把人的銳氣都消磨去。
至少是在表面上消磨去,至于有沒有轉(zhuǎn)為內(nèi)蘊,全看個人。
單論這么一套劍法,裴忱當(dāng)然沒有凌青熟悉,兩人對著拆解一番招數(shù),最后裴忱還是被凌青拿劍抵在了咽喉處。
凌青撤劍,微微一笑道:“你出劍時還是不夠熟練?!?p> 裴忱想這凌青看像是終日無所事事,但實際上定然也是日日不肯懈怠,否則不會還有這么快的劍,自己練劍是知道終有一日大陣會破天下會亂,那么她是為了什么?
大概是因為心有不甘。
不甘于一生囿困于此,她在練劍的時候想的都是些什么?會不會是有一天能夠出去,這樣把劍抵在凌率的脖子上?方才那一劍過來的時候,凌青倒是沒有對著他釋放出什么殺氣,可是他還是感覺到了凌青的殺氣,壓在骨子里蠢蠢欲動。
凌青從樹梢上跳下去,這山最高處是有著禁制的,且禁制還十分厲害,靠的愈近便能察覺得愈分明,她不愿意在高出呆那樣久。
她收劍回鞘,看著裴忱微微一笑。
“小子,你為什么還要這樣拼命?是還想著有一天能闖出去?”
這話不好答,裴忱也不愿意答。
他也跳下來,望著眼前光禿禿的崖壁愣怔了一瞬,才低聲答道:“或許是因為人活著總得有些念想,給自己找點事做才行。我名義上是來守陣的,自然也不能荒廢了自己?!?p> 凌青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來,這一笑叫她臉上顯示出一種森然的神情。
“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我太知道在這里的人都該想些什么了——你也想出去殺了凌率,是不是?”
裴忱還真從未想過要凌率的性命。
因為他知道自己會出去,便也沒有那么恨凌率。
可是凌青是很有理由去恨凌率的。
不過等他們真的能出去那天,還不知道昆侖會被帶累成什么樣子,凌率做了這許多年的掌門,若是昆侖有變他一定得身先士卒,或許不用凌青動手,凌率也落不了好。
裴忱一念及此,才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還是有一點怨氣。
他問道:“青師叔,你真想殺了掌門么?”
“做夢都想?!绷枨嗵崞鹆杪蕘碜匀粵]有什么好聲氣。“陳年往事,不提也罷,我總歸是出不去的,連魂魄也是一樣——”
“不?!迸岢垒p輕打斷了她。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忽然肯說了。
或許是覺得凌青不該這么消沉下去,又或者是剛才那套劍法讓他覺得自己遇到了知己。
他也不知道自己說了這話會怎么樣。
但他在說出那個不字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有了反悔的余地,因為凌青的目光已經(jīng)變得冷厲起來。
“說清楚?!彼偷偷?。
她的聲音里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覺到的顫抖。
凌青從進來那一天就知道自己是出不去了,二十幾年的時光對修者而言不過一瞬,可是她總覺得自己這人生無比漫長,只不能死,死了下場更慘些,會變成那監(jiān)牢里渾渾噩噩的幽魂,她得活下去,就算活著的時候不過能空口咒罵凌率幾句也比死了強。
現(xiàn)下卻忽然有人對她說,他們能出去。
裴忱那一聲很低,但是聽在凌青耳中便是一聲炸雷。
“青師叔看過天上星象么?”裴忱伸手一指天空,那里依舊是一片明媚的天光,只是他知道那些星辰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各行其事,不會因旁人能不能看見而有變化。
人的觀測,本就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
偏偏人還很自以為是。
凌青抬眼望了一眼天空,笑道:“天?我不信天意?!?p> “我本姓裴。”裴忱道?!拔沂桥崾系娜恕!?p> 凌青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澳銈兣崾系娜瞬欢加X得自家本事天下第一?如何你會來了昆侖?”
“青師叔看來是真的做了太久的守陣人。”裴忱聽見她語氣幾分譏諷,不由得也跟著帶了些譏誚之意?!芭崾显鉁玳T之禍已經(jīng)有很多年,我僥幸逃出生天本是要報仇的,卻不想大仇還未得報,便已經(jīng)身陷囹圄?!?p> 滅門兩個字叫凌青有一瞬的驚忡,她本想對著青年人說上一聲抱歉,但是看裴忱如此平靜地把這兩個字吐出來,忽然又覺得并沒有那個必要。還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便聽見裴忱接著用那平靜的語氣說話。
“星象顯示這天下將要大亂,而我還知道另一件事。囚魂陣之下還有另一重陣法,那陣法中鎮(zhèn)壓的,便是這一場浩劫之始?!?p> 裴忱的語氣太過平靜,至于凌青一時間都沒有意識到他究竟說了些什么。
半晌,她才回過神來。
“你早就知道?”
“我上昆侖,有一半的原因是要看看這陣法下究竟有沒有我所關(guān)心的東西。”裴忱苦笑?!艾F(xiàn)下倒是確認(rèn)了,只可惜自由身也是暫時失卻了。”
凌青的聲音依舊是怔怔的,她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裴忱卻很理解。
自己不過一個小輩,此刻所言更像是癡人說夢。
但他知道凌青一定會信。
因為凌青需要一點希望。
人在需要希望的時候,甚至?xí)嘈鸥鼮榛恼Q的東西,而裴忱這話說得其實很有理有據(jù),容不得她不信。
“你是說,天下一定會亂,所以這陣一定會破?”
“是?!迸岢来鹚?,神情寧靜。“我們將是最后的守陣人,從此以后昆侖山再無囚魂陣,甚至浩劫之后有無昆侖,我也不能肯定?!?p> 一瞬死寂。
凌青忽然仰面大笑。
她依舊是女童的聲音,故而笑聲幾分尖細刺耳,裴忱聽在耳中不由得微微皺眉。
他并沒有阻止凌青。
人憋悶得久了,總是要有所發(fā)泄的。修者魂魄穩(wěn)固,乍喜乍悲也不怕瘋癲。
凌青笑著笑著,眼角便有淚水淌下來。
分不清是悲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