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抬頭一看,來的竟也算得上是熟人。
倒也不算太熟,兩人之間不過見了那么一面,而且見得不大愉快。
心月狐離了大光明宮,依舊穿的是一身紅衣。
此地遍植松柏,白雪同蒼翠枝葉之間立著如火的一片紅,倒也算得上是賞心悅目,只此刻誰都沒有欣賞風(fēng)景的意思。
心月狐來到這里意味著什么,兩人心里都很清楚。
她當(dāng)然不會是來游山玩水的。
她看著凌青,忽然微微笑了起來。
“師姐,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居然還是這幅模樣?!彼坪跏怯行└锌哪?,斜倚在松樹上漫不經(jīng)心地將自己的一縷頭發(fā)反復(fù)纏在手指上又放開,這樣一個動作由她來做的時候自然是風(fēng)情萬種的,只是在場并沒什么人打算欣賞她的美貌。
凌青不曾答話,她的身子此刻緊緊繃著,是個隨時準(zhǔn)備迎戰(zhàn)的模樣。
心月狐卻沒有急著動手。
她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裴忱,裴忱本以為她是認(rèn)不出自己的,他在大光明宮的時候可一直戴著面具。
但心月狐看了裴忱一眼,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來。
裴忱聽見這笑,便本能地覺得不好。
只可惜他在陣內(nèi)而心月狐在陣外,他是堵不住心月狐的嘴的。
“怎么每回見你,你都跟著的是這樣的人?哈桑算一個,我?guī)熃阋菜阋粋€?!?p> 裴忱覺出凌青的目光頓時如電一般射了過來。大光明宮和昆侖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凌青雖然對凌率多有怨懟,可也決不能容許昆侖弟子同大光明宮有所勾結(jié)。鏡君雖不喜歡旁人叫她的本名,可是她畢竟同昆侖做了多年的敵人,像是本名這樣的小事當(dāng)然是早被摸得一清二楚。
“你這算是離間之計嗎?”裴忱自然是不會在凌青面前承認(rèn)這些事的,左右心月狐當(dāng)初不曾見過他真容。
心月狐唇角一彎,幾分譏誚。
“我對人的氣息是十分敏感的,像你這樣的氣息,其實不常見?!?p> 裴忱微微一愣。
“我感覺到了很復(fù)雜的氣息?!毙脑潞腴]著眼睛,像是在極力分辨著什么?!笆窖R灿?,可藏得很深。所以我便記住了,沒想到你竟然來了昆侖。你難道是替哈桑來做內(nèi)應(yīng)的么?”
心月狐挑撥離間的確很有一套。
裴忱真怕凌青在對面一劍便過來了,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大多,要是不能及時取信于凌青的話,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些什么。
他心念電轉(zhuǎn),道:“你倒是有幾分不凡之處,可惜我從未給大光明宮做過事?!?p> “是嗎?”心月狐冷笑一聲?!澳憧墒悄苡玫脛有请E刃的人,說你與大光明宮毫無關(guān)系,會有人相信么?我?guī)熃汶m然從來都不大聰明,可也不是這樣輕易能被騙了的。”
裴忱沉默一瞬,對著凌青霍然單膝跪地。
“師叔,我知道其中許多事情一時難以解釋,只請師叔相信,我入昆侖絕無二心,至少現(xiàn)下大敵當(dāng)前,咱們不應(yīng)先起了內(nèi)訌。”
凌青看著他。
那一瞬間裴忱覺得她會拔劍而起,他知道動起手來兩人或許不分伯仲,可如今并不是動手的時機(jī)。
凌青的劍還是拔了出來,只是沒有指向裴忱。
“心月狐,你說的或許是真的,可我不想聽你說些什么。”
她的笑意有幾分凄涼。
“從前我聽的就已經(jīng)太多了,如今我只想說今日你休想踏入這里一步。”
心月狐淡淡一笑,道:“是么?”
“昆侖山多少年來的禁制都在此地,你該知道的?!绷枨嗬淙坏?。
“可我如今來了,便是有萬全的把握?!毙脑潞尤灰恍?。她這一笑更顯得千嬌百媚,此時二人的注意力卻全在她的身后。
裴忱往前走了一步。
容他向前走的空間其實不大多,但裴忱此刻的確太過震驚。
“我便猜到了,心月狐若是來的話,你也一定會來?!?p> 他每回見付長安的時候,這人都會有一些變化,變得更像一個幽魂,眼里又永遠(yuǎn)有鬼火一般的光芒。
眼下付長安的長發(fā)都已經(jīng)變成了枯槁的灰白色,裴忱不知從上次一別之后他又暗自謀劃了什么,至于能變成這幅模樣。
付長安聞言啞聲笑了起來。
“我是不是該多謝你記掛著我?”
裴忱也拔出劍來,他對凌青道:“師叔,這人幾次謀劃,都是為了毀滅囚魂陣?!?p> 凌青肅然點頭。
“心月狐說的話,我可以暫且不追究?!彼齾柭暤??!澳悴幌袷且粋€會說謊的人,我信你這一回。”
裴忱感激地對凌青投去一瞥,然而凌青再不看他,只神情凝肅地看著陣外的兩個人?!八麄兇蛩阕鍪裁矗俊?p> “我不知道。”裴忱也看見了付長安有些莫名其妙的動作。
付長安正對著自己的腕子一刀斬下,他的血汩汩流出,在雪地上是一片刺眼的紅。
而那些流出來的血竟也像是有著自己的意識一般,在皚皚白雪上蜿蜒流淌出一個奇異的圖形。
裴忱離得尚有些遠(yuǎn),看不出那是個什么形狀,只依稀覺出是個陣法。
“似乎是個陣法。”凌青也看了出來,她低聲道?!按箨嚻崎_之前,我們沒有什么有效的手段能夠反制,只能希望他們無法撼動此地禁制。”
“我看未必?!迸岢罁u頭道。“他們既然今日來了,我看便是有萬全的準(zhǔn)備?!?p> 心月狐依舊靠在一邊,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然而忽然有個人沖了出來,一把攥住了付長安的手。
付長安看上去吃了一驚,沒想到會有人前來阻止自己。
他今日的潛入當(dāng)是十分秘密的,手下人也不知道——雖說在鏡花樓一役之后,他手下也的確是元氣大傷——還有什么人能在此時來阻止他?
鶴川涼看上去也是風(fēng)塵仆仆的。
她對這地方是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多少年她都在昆侖山上修行,陌生便是因為后山禁地,她當(dāng)然沒什么機(jī)會進(jìn)入,便是在夢中也不過是看了一眼那長長的階梯,外頭是什么樣子,她全然不清楚。
她也知道自己不該來。
來了未必還能下得山去,比敵人更可惡的永遠(yuǎn)是叛徒,各門各派或許還能為了利益同自己的敵人短暫地走到一起,卻絕無可能去原諒一個叛徒。從她離開昆侖山門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霄鶴。
然而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并不后悔。
她只擔(dān)心今日之后,自己真的就要后悔了。
“你會死。”她定定地看著付長安,輕聲道。
付長安于她而言正變得愈發(fā)陌生,她其實是有些害怕的,但一想到當(dāng)年如何,那一點懼怕便也煙消云散。
她另一只手放在付長安的頭上,撫摸著他那一頭枯槁的白發(fā),終于忍不住垂淚。
“停手吧,你真的會死的?!彼穆曇粢哺黄痤澏镀饋?,付長安一時沒有抽出手來,這叫她覺出了一點希望。“你即便是用盡自己的生命,也未必能把你想要放出來那位放出來,而祂又會看你一眼么?眾生螻蟻,你在他眼中也不過是螻蟻!”
她說得激動幾乎不能自持,然而付長安卻還是平靜的。
這樣看上去,真不知究竟是誰瘋了。
付長安單手便拂開了鶴川涼,他的動作倒是不算如何粗暴,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將鶴川涼送了出去。
“當(dāng)然值得?!彼粗Q川涼,眼神有一瞬的溫柔。
裴忱從未見過付長安露出這么接近于常人的神情來。
“我主臨世,這世間便再無悲劇如同你我?!?p> 他這一句話里面似乎有無限的悲涼,叫裴忱也不禁愣了一下,然而他正在驚怔之中,卻聽見征天的一聲冷哼。
這一聲將他從迷惘中驚醒。
他看著付長安,冷冷道:“然而你要造出更多的悲劇來,那是癡心妄想!”
付長安像是終于記起了裴忱的存在。
他看向裴忱,眼里重新帶上一點譏誚的冷光。
“那就要等后人再來定奪了,你難道還不清楚?你們這才是真正的逆天而為?!?p> 裴忱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對的。
天象如此,裴忱知道自己也不過是螳臂當(dāng)車。
然而又不得不擋。
鶴川涼被付長安拋在一邊,卻是依舊不肯放棄。她要往前再闖,卻叫付長安不知施了什么術(shù)給釘在原地。付長安對著自己的另一只手腕又一刀斬下,裴忱看著雪地里那個陣法逐漸成型,急道:“師叔,難道我們真的只能這樣看著么?”
凌青如夢方醒,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臉色青白不定地變幻了一陣,才咬著牙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枚號令。
血紅的號令升上了天空,心月狐才終于站直了身子,驚訝地看了一眼那朵在空中綻開的煙花。
“師姐,我以為你是恨他的,所以永遠(yuǎn)不會動用這號令,除非自己戰(zhàn)死?!?p> 她雖然顯出了些驚訝的意思,卻還是像置身事外正在看戲一般。
“你這樣,我倒是真有些佩服你了?!?p> 凌青咬牙一笑。
“孰輕孰重,我倒是分得清!這天下若是毀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又能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