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聽見倚清秋這么說，倒是松了一口氣。凌率在他肩頭留下的這傷口本也已經(jīng)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見著倚清秋的時候若不是他擔(dān)心昆侖回頭以白棠的事情做文章，恐怕也不會提出要走。
既然倚清秋自己并不介意被卷進(jìn)來，裴忱倒也不會辜負(fù)這一番好意，當(dāng)即道：“我的確需要修整一番，只是昆侖追兵在后，若是不麻煩的話，你可暫避鋒芒?！?p> 倚清秋聞言卻像是有些不悅，道：“你拿我當(dāng)那等貪生怕死的人？安心便是，若是昆侖真的來人，我?guī)湍沩斨 ?p> 說罷便把裴忱半拖半拽地拉進(jìn)了屋中。
屋里陳設(shè)簡單，看起來倚清秋也不像是要在此長住。裴忱雖不知他為什么會在此地，眼下卻并不是個發(fā)問的好時機，當(dāng)下只很感激地一點頭，便在窗下閉目運氣調(diào)息起來。
倚清秋看著裴忱漸漸入定，嘴邊的一點笑意也跟著褪去了。
他沉聲道：“既然來了，便請進(jìn)來吧?！?p> 屋門打開，再次卷進(jìn)來一股風(fēng)雪。凌云站在風(fēng)雪之中，臉色卻顯得比那雪花更蒼白一分。
“凌云真人?！币星迩镄α艘宦暎袷鞘譄崆榈哪?，手卻悄然挪到了腰側(cè)劍柄之上。
“不必拔劍。”凌云忽然道。
倚清秋自知這動作是十分明顯，他也沒想過要去瞞住什么人，被揭穿了并不覺得尷尬，不過哂笑道：“怎么，真人這是來清理門戶的？”
凌云緩緩搖頭。
倚清秋卻怔住了，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唇微微顫抖起來。
“你不打算清理門戶？”
凌云淡淡道：“我徒弟做沒做錯事情，我心中自有考量，不消他人費心?！?p> 倚清秋好半天才極為感慨地一笑，道：“若是我?guī)煾敢灿姓嫒诉@樣的膽氣便好了?！?p> 凌云扭頭去看一旁昏迷的凌青。
凌青面色青白，此刻不過是比死人多一口氣，倚清秋打從裴忱進(jìn)門的時候便發(fā)覺凌青的情況不妙，可是這里什么都沒有，凌青的情況又太糟糕，倚清秋甚至不敢挪動凌青分毫。
“她傷得很重，真人可有什么法子？”
凌云默不作聲地走上前去，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個玉瓶來，倚清秋守在裴忱身邊不敢妄動，只依稀聞到了一絲清冷的氣息。雪是沒有味道的，這一絲冷香卻能叫人聯(lián)想到落雪。
瓶子里倒出來的不是丹丸，而是澄澈又略微粘稠的液體。凌云捏著凌青的下巴給她灌了半瓶下去，眉頭依舊是緊皺著的。
昆侖山上還沒人知道凌云會煉丹。
凌云本也對丹鼎之道沒什么興趣，他覺得那些東西都不過是外物，拿來增加壽元也好實力也罷，都叫人覺得不大穩(wěn)固。
他只為一件事而煉丹。
就是解開凌率的無形之箭。
凌率的箭法并不全是從昆侖學(xué)來的，早些年間的時候他用的還是劍，只是下山游歷的時候機緣巧合得來了這樣一套箭法，從此才一躍而成為炙手可熱的掌門人選。他的箭不止是無形無相防不勝防，更重要的是，中箭的人一身真力會被漸漸消解。
這是近乎于邪術(shù)的術(shù)法，但老掌門對外敵瞞住了這一點。
天下中過凌率這一箭的人并不多。
心月狐下山去的時候，也曾中過一箭，但她本就是大光明宮派出來的暗探，故而飛快地返回了大光明宮。凌率的箭法雖然古怪，大光明宮卻也有多少年的積淀在，為心月狐消解這一箭的力量并不算太難。
而凌青當(dāng)年中箭昏迷之后，凌率又特意在她被發(fā)配進(jìn)囚魂陣之前為她療傷，他說的是畢竟凌青是守陣人總要有些力量，可究竟是為了什么每個人都知道。
凌青依舊陷在昏迷之中，但是凌云感受到凌青胸口箭傷里那股詭異的力量漸漸消解而去，看來自己煉出來的藥還是管用。
他轉(zhuǎn)過身去，把另外半瓶徑直倒在了裴忱的肩膀上。
凌青受傷太重，藥里用的一味昆侖雪參可以幫她吊住一口氣，裴忱卻無性命之虞，能不胡亂用藥便盡量避免。
裴忱正同那古怪力量纏斗一處，那自然不是無涯的對手，尤其是逆運之后更顯得暴戾無匹的無涯，幾乎轉(zhuǎn)瞬間便將自肩頭侵入的古怪力量囿于一隅，但是消解起來卻并不容易。
他忽然感覺到肩頭傳來一陣冰冷的感覺。
令他目瞪口呆的是，自己本要花大力氣去消解的那力量如同見了炎日的殘雪一般飛快地消融而去，裴忱心知有古怪，卻不想一睜開眼便見到十分熟悉的一張臉。
凌云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裴忱囁嚅了片刻，最終還是苦笑道：“師父?！?p> 凌云淡淡道：“從今往后，我很難聽到你這一聲師父了?！?p> 他的語氣還是十分平靜，裴忱有一瞬間的羞愧難當(dāng)，他垂下目光，卻緊跟著就看見了他衣襟上別著的那一朵花。
裴忱把寒夜雪從山腹之中帶了出來，一路上小心用真力包裹，當(dāng)然不是怕寒夜雪凋零，而是怕自己中了毒變成一座冰雕。
他盯著那朵花，抬起眼的時候目光變得堅定起來。
凌云若有所感，道：“是為了她？”
“不止是為了她。”裴忱低低道?！拔抑皇怯X得不夠公平?！?p> 凌云一挑眉，道：“公平？你是想要一個公平？”
“她不過是一個人。”裴忱平靜道。“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就因為所謂的預(yù)言，就要讓她永世不得超生？一個人比起天下當(dāng)然不算什么，可是這樣的稱量本就不應(yīng)該由我們?nèi)プ?，更不?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世上?！?p> “你是裴氏的人?！绷柙颇抗馕㈤W?！澳阕畈辉撜f這樣的話?！?p> 裴忱卻搖了搖頭，道：“正因為我是裴氏的人，我才最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命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否則也不會有大道五十而天衍四十九，從前我曾聽過一句話深以為然，如今也好說與師父聽——一切為了逃避命運所作的事情，才恰恰會導(dǎo)致命運按著既定軌跡行走下去。”
凌云聽了這話，有心反駁時卻發(fā)覺自己無從反駁而起。當(dāng)初他不肯將真相告訴裴忱，恐怕就是隱約已經(jīng)料到了這一點，但是這一幕真的發(fā)生時，他卻又覺得無所適從，仿佛是當(dāng)年那點僥幸的心理跳出來打了他一耳光，叫他的臉火辣辣得疼。
裴忱見凌云不肯說話，卻并沒感受到勝利者該有的喜悅，他在這一局辯論上倒是贏了，然而贏得沒有任何意義。
凌云低低嘆息。
“你與你師兄真的很像?！?p> 裴忱的師兄有很多個，但是裴忱也知道他說的只是霄岸。
“也許我能和我?guī)熜肿叩揭惶幦??！迸岢烙行┿皭澋馈！耙獮樘煜氯瞬荒芾斫庵?，便要用天下人不能理解之人?！?p> “這樣的人是最累的?！?p> 凌云不是試圖在勸裴忱，他只是有感而發(fā)。
他想起當(dāng)初霄岸下山的時候那個悲涼的眼神，卻從沒想過這一幕還會在他面前上演。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他的徒弟總能走到這樣的路上來。
究竟是他的錯，還真是天道不仁之錯？
倚清秋在這時候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說：“我很抱歉打擾你們兩個，但似乎又有追兵來了?！?p> 裴忱從窗戶里望出去，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他在山上的時日雖然不短，見到的人卻是不多，這一個總歸不是刑殿的人，但究竟是哪一位長老他也不大清楚。
“你走吧?！绷柙瓶人云饋?，他受的傷是真的，故而現(xiàn)在也有種難以掩飾的衰弱，但即便是這樣他還是追了過來，就為了把這些話問清楚，唯有問清楚了，他才能很坦然地去面對后頭可能發(fā)生的一切——
凌云想，這天下可能又要多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
比霄岸威名更甚些，等旁人知道這兩個是師兄弟的時候，又不知會怎么看他剩下的幾個徒弟。
裴忱沒有立時就走。
他伏在地上沖凌云磕了一個頭，道：“師父，弟子對不住您?！?p> “師徒之間，不必說這個?！绷柙祁D了頓，又道：“把凌青也一并帶走，從此向西，有大光明宮一個據(jù)點?！?p> 裴忱驚異地看著凌云，一時間以為凌云已經(jīng)窺得了他同大光明宮之間的過往。
然而凌云只是道：“你既然在大光明宮見過玄豺，便一定同他們有些我所不知道的緊密關(guān)系，五神使不是什么人想見就能見到的。不過玄豺其人卑鄙無恥，你不要同他有過多交往?！?p> 裴忱猶豫一瞬，道：“玄豺叛出大光明宮，眼下恐怕生死不知?！?p> 凌云唇角多了一絲笑意。
“你果然是知道什么?！?p> 裴忱這才意識到他是被他師父詐了一下，就在他想要辯駁的時候，凌云決然道：“我只要知道你從未為大光明宮做出什么對昆侖不利的事情便夠了，你再不走，我便只能出手留你?！?p> 看著凌云清雋蒼白的面龐，裴忱一時間有千言萬語堵在胸臆中，將他堵得熱淚盈眶。
只是直到?jīng)_出這屋子時，他也什么都沒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