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知道自己的神情現(xiàn)在看著有些嚇人,不然的話溫宏不會是那副表情,但是他此刻已經(jīng)無暇顧忌溫宏的心情,只扭頭與倚清秋對視了一眼。
倚清秋不知道魔渡眾生究竟意味著什么,只知道這代表付長安的確正在崇安城內(nèi)謀劃了一些東西。他同付長安也算是共事過的,這位國師一貫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在洛邑的觀星臺上并不與其他朝臣往來,影衛(wèi)也是活在暗處并不結(jié)交什么人的,但就他們僅見過的幾面而言,那是一個心機(jī)城府極深的人。
那個人如今在崇安城最底層的民眾之中傳出這一句魔渡眾生來,一定所圖非小。
裴忱轉(zhuǎn)過頭來便抓住了溫宏的胳膊。
“帶我回去,我有些話要問?!?p> 溫宏猶豫了一下,道:“你若是見到我娘,記得說些話哄她?!?p> 裴忱微微沉默一瞬,道:“好?!?p> 他倒是不覺得為難,只倚清秋苦笑了起來。裴忱也知道這是為了什么,扭頭看著倚清秋道:“我不會滅你的口。”
溫宏一時間吃不準(zhǔn)裴忱是不是在開玩笑,他本以為這條黑漢子是裴忱的朋友,現(xiàn)在看起來卻像是屬下護(hù)衛(wèi)一般的存在,這人的氣息已讓他覺得有些壓迫感,卻只是裴忱的護(hù)衛(wèi),那裴忱現(xiàn)下又究竟是個什么存在?
他印象里的裴忱還是那個時不時就喜歡揚起臉來看天的少年人,話不大多,對誰都疏離冷淡,從頭到腳寫著我同你們不是一類人,所以他一直不大喜歡裴忱。這一次回來,裴忱很顯然正努力地顯示著自己的平易近人,然而卻是什么人都能看出他不是凡人了。
十年的光景,對凡人來說倒是算漫長,不過回頭來看的時候也驚覺時光飛逝,對修者更是不值一提,裴忱身上卻發(fā)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不禁出聲問道:“你這些年究竟過得怎么樣?”
裴忱低笑了一聲,道:“過得還算不錯?!?p> “你現(xiàn)在在哪一處洞府?那些修者不大看得起我,我問時不肯說話?!睖睾暧值?。
這回裴忱愣了一下,沒想到溫宏還會問一問他的去處。只是他這樣胡亂問,保不齊什么時候便叫哪個與他有仇的修者隨手給殺了,雖說修者一般不與凡人動手,但裴忱自知所結(jié)下的仇怨已經(jīng)很多且會越來越多,里面出一兩個行事偏激的也并非不可能。
裴忱終于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溫宏一下,以便于他能壽終正寢,或是活到天下大亂的那一天。
“今后不要再同旁人打聽我的名字?!迸岢赖偷偷?。“我的仇家有許多,也許哪一個就會要了你的命?!?p> 這恐怕算是裴忱對溫宏少之又少的關(guān)切了。
溫宏微微一怔,下意識問道:“你如今過得不好?”
“還算不錯,現(xiàn)在正在千山幽冥之中?!迸岢揽戳艘谎垡星迩铮星迩锲疵囎×嗣嫫そ凶约翰恢劣诎l(fā)笑。他不笑的時候看上去還是有些威懾力的,雖然那一對眉毛總還彎出一個微笑的弧度來,不過這種時候少有人敢仔細(xì)打量他的臉便是了。
沒想到溫宏竟然是聽說過幽冥的,想來是因為崇安城消息靈通,那些偶然路過此地的修者曾閑暇時對著幽冥口誅筆伐過,又或者是溫宏昔日結(jié)交過的那些朋友里有什么人提起過,總歸聽見幽冥兩個字的時候,溫宏看起來相當(dāng)?shù)膽n心忡忡。
“我聽說過幽冥,是近一年才起來的勢力?你怎地去了那個地方,據(jù)說他們那個領(lǐng)頭人是個瘋的,手上無數(shù)人命,還幾次欺師滅祖——”
“那是我。”裴忱截斷了他?!捌蹘煖缱娴故怯械?,只不過幾次談不上。”
他一臉平靜地說出這樣匪夷所思的話來,叫溫宏一時間竟沒有反應(yīng)過半天,好半天才意識到裴忱說的是什么意思。
裴忱發(fā)覺自己甚至在饒有興致地想著,溫宏會不會現(xiàn)在轉(zhuǎn)身就跑,要是他想跑的話,會不會舍得把這店扔了,不過方才倚清秋給他那袋銀子應(yīng)該也足夠買了這店下來,故而要跑起來也不算很為難。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溫宏忽然掀起圍裙擦了擦眼睛。
“你一定是受了不少的苦?!?p> 倚清秋的神色更古怪了,但是想一想,倒也覺得裴忱著實是受了一些苦,不能昧著良心說這話是假的。
裴忱沒想到溫宏是這個反應(yīng),他從前和溫宏的關(guān)系實在算不上好,溫宏也就是看著溫大娘非要把他認(rèn)作兒子這一條上才沒有揍他罷了,臨走的時候倒是有些和緩,可也說不上真親如兄弟。
“你脾氣是什么樣子,我還是知道些的?!睖睾瓴⒉唤忉屖裁?,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霸趺?,和如今那個四處說魔渡眾生的王八羔子有些關(guān)系?”
聽溫宏把付長安稱作是王八羔子,裴忱的嘴角略抽了抽,但是并未出言糾正他。
倒是倚清秋似乎沒想到這個凡人有如此的膽識,敢這樣出言辱罵國師,不過此刻晉國是國將不國,什么國師不國師的倒是無所謂,付長安就是知道了有個凡人在罵他也未必會抽空來殺人,這就是修者對于凡人的蔑視。
裴忱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當(dāng)日來這里找他的人是玉衡。
玉衡和付長安彼時都是九幽的屬下,付長安應(yīng)該是知道溫宏和溫大娘與他有些關(guān)系的,為什么放任這母子兩個人安然無恙至今?是覺得如今的裴忱不會顧惜這兩個人的死活?那倒是也有可能,畢竟付長安一直以來都是修者,他習(xí)慣了以修者的視角去看世間的一切。
對修者而言兩個人凡人自然是無足輕重的,但是-裴忱做過五年的凡人,他知道做凡人是個什么滋味,也絕不可能真忘了這母子倆。
只是付長安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如果是換做是他知道什么人和付長安有這樣的糾葛,就算不出手也該派人牢牢看住的。
一念至此,裴忱悚然而驚。
他握緊了拳頭,道:“快回去!”
溫宏不知道裴忱何以忽然顯得如此驚惶,但還是慌亂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要跑,卻覺得眼前一花,裴忱握著他那只手就像是鐵鉗一樣牢牢鉗在腕子上,溫宏只覺得一陣暈眩之后,眼前便已經(jīng)是他如今安置溫大娘那一處了。
“你怎么知道?”溫宏張口結(jié)舌。
“就當(dāng)我讀了你的心吧。”裴忱目光如電四下打量,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靜,灶下燃著火,灶上燉著什么藥材,發(fā)出苦澀的氣味來,簾子里有婦人低低的咳嗽聲,聽著是溫大娘的,她入秋之時也的確總有咳疾。
裴忱的手緩緩松開了。
難道他真是想多了?付長安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便已經(jīng)及時地查缺補漏?
然而忽然有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來,帶著一點笑意。
“果然,在這里等你是沒有錯的?!?p> 裴忱猛地回過頭去,看見付長安正站在門邊笑盈盈地看著他。
付長安似乎比上一次所見的時候狀態(tài)要好上很多,至少那白發(fā)不再顯得如此枯槁,肌膚也看著瑩潤了一些,總歸沒有那么像鬼了。
“你果然想到了?!迸岢览湫??!笆潜咀宀钜恢!?p> 付長安含笑搖頭,道:“如果你先來的是這里,我便會在你這凡人兄長那里等著。我知道用凡人來威脅堂堂魔君是沒什么用處的,只是想和你見一面罷了?!?p> “見一面?”裴忱重復(fù)了一遍?!澳愫捅咀g,還有什么調(diào)和轉(zhuǎn)圜的余地不成?”
“當(dāng)然沒有?!备堕L安又搖頭道?!拔抑罒o論我做出什么樣的努力,你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從中作梗,你想把我主復(fù)蘇的時間拖得久一些,越久越好,妄想著以凡人之軀對抗我主。然而你忘了,你便是竊取了我主的名號,也不過是個凡人,煉虛之境在旁人眼中是人神界限,你卻應(yīng)該知道,你與真正的神明還差別猶如云泥?!?p> 他的聲音起初還克制著算是平靜,越到后頭卻越顯得激昂,聲音震得整個屋子都在發(fā)抖,溫宏臉上顯示出難以忍受的神色來,裴忱皺著眉頭抬手一指,在這屋子里設(shè)下結(jié)界為溫宏和溫大娘擋住了付長安的聲音。
“你已經(jīng)見到本座了?!迸岢赖馈!叭羰侵幌胝f這些廢話,便也可以不說?!?p> 付長安的笑卻顯得詭秘而志得意滿。
“魔君,你的舉動讓我意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你真的在乎這兩個凡人。”
裴忱冷哼了一聲,道:“你要是這么認(rèn)為,自然可以?!?p> 付長安忽然嘆了口氣。
“算了,我不想用那樣的手段來對付你,你我二人如今也算是棋逢對手,我是世上為數(shù)不多知道你想干什么的人之一,而你對我而言也是一樣?!?p> 他說的很對,然而這是一句廢話。裴忱確信付長安今日來這里不是為了和他說廢話的,所以他很有耐心地等著付長安的下文。
果然,付長安眸光一轉(zhuǎn),笑道:“魔君,你我來打個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