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此時所見一如他昔日在幻境中所見的那一切。
只是有一點大不相同,站在魔主面前的不是一個身著血衣的他,而是周身光芒四射至于面目有些模糊的一個影子,裴忱知道那便是神皇,因為如今的天道之威而叫面目不得顯示。
他如今再看這些景象,所感悟到的便更多些,譬如說魔主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柄被稱作無鋒的長劍,墨藍劍身上隱約有紫色的雷電之光涌動,再如魔主身下那一條黑龍,其實就是隨著占星臺一起崩裂的盤龍峰前身,他不知盤龍峰崩裂之后為何裴忱依舊能在來日幻象中見到那條龍,但那反倒是無關緊要的了。
裴忱耳畔盡是轟鳴之聲,人本是不能去傾聽神魔的語言的,然而這一刻他卻洞悉那些字句。
神魔在互相攻訐,所用的詞句其實與凡人也相差無幾。
裴忱竭盡全力從幻象之中掙脫出來,他本以為自己應該已經(jīng)落入了付長安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之中,因為方才不知那幻境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長時間,然而他所見的付長安也是一副愣怔模樣。
付長安眼角漸漸掙出兩行淚來。
裴忱驚愕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知付長安究竟看見來了些什么?;蛟S通天梯被封印還不值得叫他這樣悲傷欲絕。
不過裴忱并未想太多,羅生劍發(fā)出一聲嘯鳴沖著付長安電射而去,卻最終在他頸前一寸停下。
劍尾劇烈地顫抖起來。
付長安的眼神已經(jīng)活轉回來,他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長劍,低低冷笑。
“怎么,魔君也會些趁人之危的把戲?”
付長安的瞳孔驟然一縮,羅生劍仿佛不能承受一般發(fā)出悲鳴之聲,裴忱一抬手,將羅生劍反握在手中。
“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迸岢览淙坏?。
溫宏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發(fā)生在眼前的這一幕。
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這光怪陸離的場景哪怕是做夢也未必能夢見,然而就這樣真切地發(fā)生在了他的面前。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幾乎叫出聲來,這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曾經(jīng)看著不大順眼的那個便宜弟弟此刻正與一個攪起整座崇安城乃至于天下風云的人物打得難舍難分。兩個人在空中上下翻飛刀光劍影,每一次碰撞卻都幾乎是無聲的,只有四面的空間被斬開詭異的裂痕,露出不知通向哪里的黑洞。
溫宏呆呆地看著,當然,這個便宜弟弟是裴氏出來的,裴氏本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修者世家,生來是天上龍的人,偶爾落到泥沼里一回算不得什么。
只是他忽然有些傷心,想人難道生來便已經(jīng)注定了是不一樣的么?
這個年近不惑的男人忽然有了很不切實際的想法,他想若是當年自己有機會會何如,如果他真的去了隴右李氏會何如,四十年對修者或許是彈指一瞬,他若現(xiàn)在后悔——又何如?
“不要看?!睖睾旰鋈宦犚娔腥说统恋穆曇簦钦驹谒媲暗哪莻€黑氅漢子頭一次對他說話。
溫宏垂下頭去不敢再看,然而卻忍不住問一句:“為什么?”
“因為這甚至可以超越修者之間戰(zhàn)斗的極限。”倚清秋對溫宏的態(tài)度倒是很溫和,他知道這人同裴忱之間關系匪淺,并不敢用那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來對溫宏?!叭舨皇沁@兩個人都有所顧慮,摧毀崇安城也不是什么難事?!?p> “我記得東海王的軍隊中也有許多修者?!睖睾攴瘩g道,卻換來倚清秋一聲嗤笑。
“煉虛之下皆是螻蟻?!?p> 溫宏不懂什么是煉虛,他只從倚清秋口中聽出一種尊崇的意味。
與付長安交手一輪,裴忱后退了兩步,看著面色青白難看的付長安。
“你不是本座的對手。”裴忱看著那在封印之中依舊光芒流轉不息的通天梯,忌憚之余依舊要放出些狠話來?!澳愕闹\劃注定會失敗,幽冥眾人一到,此地便是不毛之地,你的通天梯便再無用處?!?p> 付長安微微喘息著,他看起來的確比裴忱更狼狽些,但裴忱知道假以時日他們兩個人的勝負依舊不可說,因為如今付長安的虛弱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讓裴忱也覺得十分棘手的通天梯,要知道如果沒有征天,那么如今耗盡力氣去封印通天梯的便是裴忱了。
裴忱此刻能感受到在他識海中棲息的征天。征天此刻顯得十分虛弱,或許比曾經(jīng)在鏡冢中護他周全之后還要虛弱些,不過現(xiàn)下無涯自己所帶的煞氣便已經(jīng)足夠給養(yǎng)征天,若再不夠時,天下也沒什么大煞之地能攔得住裴忱。
他只是覺得心驚,不知魔主殘魂從什么地方透出封印來教導了付長安這樣的術法,這樣足以與天下人抗衡的術法。
懷揣著這種忌憚,裴忱沒有試圖再次進攻。如今他與付長安都忌憚著彼此,兩人之間反倒是種微妙的平衡。
“你無法在崇安城得到信徒?!迸岢乐貜土艘槐??!叭绻幌氡槐咀鶖赜趧ο?,最好識相點趕緊放棄?!?p> “你若是能殺得了我,還會在這里和我廢話?”付長安抬手,擦去嘴角一點血跡?!澳隳魏尾涣宋?,當然,我暫時也殺不了你,你身上那個劍靈太棘手,他知道我主的一切,甚至于比我還要了解祂——但,終究是不完整的?!?p> 裴忱心下一沉。
付長安說的沒錯,征天如今看起來能輕松解開一切危局,但實際上他也不是魔主的對手。
看著付長安這樣志得意滿的模樣,裴忱便知道那一天已經(jīng)快要到了,他已經(jīng)嗅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那是他即便篤定自己不再相信天命也不得不去依仗的預感。
那些封印早已搖搖欲墜,就算他派許多暗探日夜看守,也未必能攔得住付長安的陰謀算計。
裴忱緩緩收劍回鞘。
“但這一句,你輸了。”
付長安沖他忽然一笑。
“也未必就是輸了。”
他的身影瞬間化為一縷黑色的煙霧消失不見,但裴忱依舊能聽見他的笑聲。
裴忱面沉似水地落了下來,倚清秋有心想問一問他為何會放走付長安,看見他的神色卻又問不出口來。
這時,半空中忽然有暗紅的光影一閃。
倚清秋見過這紅光,那是鳳家的那只玄鳥。幽冥建立至今有大半年的光景,原本幸存的那幾個七星將軍本都成了他的屬下,唯有鳳家的那一個消失無蹤,后來聽人說起她似乎和冥府那個朱雀是姐妹,姐妹兩個人在幽冥落成的時候便都消失不見了,大抵是離開了幽冥。
可他現(xiàn)在又看見了玄鳥。
站在玄鳥上的不再是朱雀,而是鳳棲梧,這對姐妹像是解開了那些不為人知的齟齬,又或者鳳棲梧要催動玄鳥,朱雀是攔不住的。
“魔君?!兵P棲梧在玄鳥上單膝跪下,微微垂頭。
她對裴忱的態(tài)度依舊不怎么恭敬,像是在為前塵往事耿耿于懷,此刻沒有旁人,裴忱當然也不計較這些,況且鳳棲梧的到來所意味著的事情便已經(jīng)足夠驚人,他當然無暇他顧。
“游云山的封印出了什么問題?”裴忱問道。
他的語調(diào)聽上去依舊是四平八穩(wěn)的,但是手已經(jīng)悄然握緊,至于骨節(jié)有些發(fā)白。
游云山才是最容易被攻破的封印,洛邑被破之后,占星臺也已經(jīng)被顧忘川派人所接管,唯有游云山現(xiàn)下幾乎算是落在敵手的,洛塵寰死后云星宇未必還知道其中有些什么東西,但是能和師父合作大抵也能和徒弟合作,知道云星宇是個什么貨色之后付長安一定會找上門去。
裴忱縱然猖狂,也不敢如今揮手便說要抹去某個門派,那些門派之間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他都是見過的,若是他敢平了游云山的山頭,要面對的便是天下名門正派了。
事情還遠不到那個地步,所以裴忱派了鳳棲梧去監(jiān)視游云山的動向,如今鳳棲梧已入煉神之境,游云山上還沒有人有本事發(fā)現(xiàn)隱藏起來的鳳棲梧。
“是的?!兵P棲梧抬起眼來?!霸菩怯詈鋈婚]關,我悄悄去探過一回,他在做打破封印的準備。”
“什么人同他見過面?”裴忱瞇起眼睛。
他這樣問,心里其實早已經(jīng)想到了答案。
“付長安。”鳳棲梧說起這位曾經(jīng)算作上司的人物,語氣倒也未見波瀾?!拔衣犚娝麄兊拿苤\,說只等崇安事成,便能破開游云山的封印。”
裴忱一愣,道:“他們是要用什么去破游云山的封印?”
這一次鳳棲梧答道:“屬下不知?!?p> 然而裴忱也知道了答案。
付長安來崇安城,是要一些甘心赴死的人。
如今崇安之事不成,他們會輕易放棄那個計劃嗎?
恐怕不會。
那么要赴死的人便成了另外一些人,如今的游云弟子,只怕又一次要成為他們那宗主棋局里的犧牲品。
云星宇一向擅長此道,裴忱當年都曾入局,遑論那些如今還留在山上,必定忠于游云宗的弟子。
裴忱咬牙冷笑道:“游云宗果然要亡于云星宇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