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雙龍逼停“海商”船 憨將怒鞭于小丑
沈容宣雖然已經(jīng)習慣了彰紀這憨將的脾性,但是將令被他打斷,還是面有不悅。不過細想之下又覺得這憨將話糙理不糙,遂又陷入糾結……
“總之沒接到軍令,就不能動!”這憨將又在一旁念叨。
眼看著“海商”船隊即將駛過封鎖線,直奔外海,戚人臻急智一轉,直面二將說道:“二位將軍,現(xiàn)今閩南糧荒致使各駐地糧餉驟減,縱然倒廩傾囷,全面開放糧庫儲藏,恐怕也維持不了數(shù)日。若再將這最后的希望放走,各駐地無糧可期之日便是兵變民亂之時。到那時,二位的墜月島水寨恐怕也難以獨善其身吧!”
沈容宣豁然一驚,覺得在理。彰紀也連聲“這……這個……”
戚人臻接著說道:“我們并不是一定要以武力違令截船,而是大可以‘稽查走私’為名光明正大地攔停,以用來拖延時間等待軍令。若對方先使用武力,我們再使武力也就名正言順了!”
沈容宣頷首笑道:“僚兄所言甚是!”彰紀摩盤自己的胡須,粗獷叫道:“對呀!我怎么沒有想到!但是……是哪里又讓俺覺得別扭呢?”
“沒有但是!”沈容宣這次斬釘截鐵地說,“眾將士聽令,前哨船左右兩翼包抄,以‘稽查’為名攔停,福船居在中路,火炮照應……”
戚人臻隨沈容宣立刻上福船,彰紀還未理清哪里覺得別扭便硬著頭皮跟著上去。
瞬息間,數(shù)只前哨船風馳電掣般地左右上夾。只見“海商”船隊先被迫減速,而后又突然像發(fā)狂的野牛似的直奔。整只船隊本就吃水深,驀然減速之后突然加速就顯得格外困難。他們向前奔不了多遠,沈容宣的福船迎面趕上,擋住他們出海的直線航道?!昂I獭贝犚姞?,前路已堵,而左右方都有前哨船夾擊,難以繞道,至于掉頭向后就更吃力了,只能被迫逼停。
哨船前哨兵以‘稽查’為由沖“海商”船隊大喊,半晌才從船艙里慢吞吞走出來一行人。為首的一人唯唯諾諾地上前,自稱是該船隊的“船隊綱首”,即船長兼貨主。后面除了舟師火長外,還有跟著舵工水手。船長一面連聲應答,一面又向船艙里偷瞄。
戚人臻與沈容宣皆發(fā)覺其中貓膩,便命一隊人馬鋪設木板,連接起福船與“海商”船,從而便于跨船檢查……
就在派過去的這隊人馬還未全部落穩(wěn)“海商”船的甲板時,孰料該船艙里躥出一人,大喝一聲“慢著!”雙手張開阻攔水師軍士的檢查。此人一身艄工(水手)裝扮,卻態(tài)度輕佻,洶洶喝道:“看你們誰敢!”張狂之舉卻與那船隊綱首的唯唯連聲大相徑庭,仿佛他才是船老大一般。
沈容宣與彰紀不約而同大聲喝道“猖狂放肆!”此人瞬間身體一顫,但是很快故作堅韌直起身,叫道:“我們有市舶司許可,是合法商船,毋須檢查!”
細瞧此人相貌舉止,雖然水手裝扮,卻越看越不像普通水手。
“這人不就是……”戚人臻一下子明白,當日錦衣衛(wèi)質詢泉州軍營時,此人就是跟在鷹地身旁姓于的中軍副將,叫于鉦,負責與內海鬼之丞接洽。
是時,于鉦望向福船,偶然發(fā)現(xiàn)站在船首的除了對方主將外,旁邊還跟著一人,著錦衣衛(wèi)服飾。他感到詫異的同時也覺得有些面熟,仿佛在哪見過,只是他記性不好,抓耳撓腮也想不起來。但又恐被對方認出自己,趕緊撓薅幾撮頭發(fā)掛在前額。
沈容宣問道:“僚兄認識此人?”戚人臻立刻相告:“不錯,此前在泉州軍營打過照面。此人是泉州軍中軍副將?!薄霸瓉砣绱??!鄙蛉菪弥巳松矸?,忽然發(fā)覺于副將在此時此刻出現(xiàn)恰巧提醒他之前對竊糧案做出的思考,更印證了懷疑目標—泉州衛(wèi)指揮使鷹地。
沈容宣對于鉦大聲喊道:“怎么不見鷹指揮使?還有他什么時候干起海商生意了?我們這些同僚怎的不知?”于鉦又是身體一顫,但是這次卻沒有很快堅韌直起身,自知受鷹地吩咐打扮成艄工模樣就是不想讓人知曉他們的勾當,突然身份被揭穿,立覺一陣心虛,裝模作樣道:“什么鷹,什么什么使?我不……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說著說著,他也悄悄向船艙里偷瞄。
躲在里面觀察的正是桂五左衛(wèi)門一行!他受內海鬼之丞之命先行運走大批糧食回東瀛,而內海則暫時留在泉州處理善后事宜。剛才船隊先被迫減速時,正是桂五命令開船直奔,見突奔不成,停船后卻推出一群在福建當?shù)毓蛠淼亩婀に?,意圖敷衍了事。偏不料哨船前哨兵問東問西,更未料到戚人臻怎么也出現(xiàn)在福船上,還聯(lián)合沈容宣強行命人跨船檢查。一下子可惱了他,不得已之下,只好讓同躲在艙里的于鉦出面,畢竟這家伙是明軍中人,曉熟明軍規(guī)矩。
至于于鉦為何要跟船,就得從昨天夜里內海鬼之丞派人前往泉州軍主營去搬救兵說起,鷹地以提供海運官牒及搬貨人手相要挾,指定于副將喬裝后同船而去,意在摸清海運路線,方便日后泉州軍能獨立做走私生意。說起來鷹地也確實狡猾,明明是巴不得內海順利出海,畢竟出了紕漏難免會連累他自己,卻表現(xiàn)出一副傲慢姿態(tài)同內海談條件。內海鬼之丞又豈會不知鷹地的盤算,只是有求于人,便不捅破,答應了事。
桂五左衛(wèi)門只是沒想到于鉦這家伙一出場就穿幫,躲在船艙里如坐針氈,暗自著急。若不是有運糧任務在身,他倒是真想再和戚人臻一較高下。
此時于鉦這貨仍在矢口否認身份,還吹了幾聲嘴哨,從船艙里叫出幾名隨行手下,集體撒潑打滾似地阻攔檢查,就這樣胡鬧了大半個時辰。
戚人臻與沈容宣倒是一點也不急,原本就是想找理由拖時間等八妹取來調兵令或授權憑證。憨將彰紀按捺不住,幾欲發(fā)火都被沈容宣按了回去。就這樣任由于鉦眾人潑皮耍賴,直至午前。
躲在船艙里的東瀛人低聲嘈雜,桂五左衛(wèi)門身旁有下屬呢喃道:“快到中午了,再不出海,怕天黑前趕不到湄洲島!”
“???豈不是要在鬼輸灣過夜?”
“什么鬼?不怕鬼打船?”
“那能怎么辦……”
“鬼輸灣”,聽此名便能想象到在這一帶海域,即便是惡鬼來此都會大敗虧輸。就連當?shù)刳s海人也傳言每年在那里沉船溺亡或失蹤者不計其數(shù),無論老百姓是燒香祈福還是建廟禱拜都改變不了沉船的命運。時間一久,傳言也越厲害,幾乎所有人也就都信了。其實這里面的玄妙只是由于口口相傳造成的發(fā)音誤會,鬼輸灣一帶海岸邊生長著幾株奇形怪狀的古樹,巨大開叉的樹枝或張揚遒勁或軟綿蜷縮又或環(huán)環(huán)相抱,因特別是夜間望去,像極了青面獠牙,張牙舞爪的鬼影,形態(tài)甚是恐怖。樹干間又有鳥蟲啄的大洞小洞,夜里風大,呼呼而過,更增加幾分駭怪。至于沉船的古怪只是因為夜間風浪大,視野模糊,再加上遍布的白礁,增大了觸礁的危險。
桂五也開始著急,深知回東瀛的航行路線上必須穿拐白礁遍布的“鬼輸灣”。原本一大早出航就是為了在白天穿過鬼輸灣,天黑前趕到湄洲島休整。若夜航鬼輸灣,除非是經(jīng)驗老道的師傅領航,并且不遇到大風狂浪,才能勉強保證安全。否則,一旦觸礁擱淺,拐不出去,隨時就有可能被大浪掀翻沉船。
于鉦及隨從在推打胡鬧中時不時地叫囂“手持市舶司許可”“海商憑證”等詞,讓桂五左衛(wèi)門突然計上心頭:既然手持許可憑證,能證明船上的糧食都是“正規(guī)途徑”購來的,何懼墜月島水寨水師的檢查。所有的糧袋包裝已經(jīng)換成新的,他們能夠查出什么,總之查完之后不得照例放行嗎!
他把于鉦喊回身邊,嘰哩咕嚕一番。隨后于鉦向隨從單手一揮,喊話道:“既然他們想查,就讓他們查個夠!”
福船上眾人聽罷,大吃一驚,未料到對方怎會突然松口。戚人臻與沈容宣原意緩兵之計,現(xiàn)在想拖時間也沒有理由了,紛紛納悶躲在艙里的是何人物,對于鉦嘀咕了什么,讓其一反其道。既然無計可施,沈容宣只好右手向前一揮,命軍士深入對方貨艙繼續(xù)檢查。隨后還丟給彰紀一個眼神,暗示他也過去,本意是讓他刻意檢查得慢些。哪知這憨將會錯意,以為沈容宣只是為了防止賊人?;?,才讓他過去好生盯著,于是立馬縱身躍向木板,沖到賊船。緊接著憨將就把檢查的人馬分成幾撥,分別在“海商”船隊各船之間鋪上木板,然后踏過去各自檢查對應貨艙。福船上的沈容宣看罷,不禁搖頭嘆息:“這憨將,真……唉,怎么不慢條斯理地輪番檢查?唉,真是……”
過了沒多久,幾隊檢查的人馬紛紛回福船稟告:“海商”船隊各船只手續(xù)齊備,各貨艙都是新裝糧食,無其它異樣。
對于這樣的結果,戚人臻與沈容宣本就心中有數(shù),“海商”船隊各手續(xù)十有八九是靠內鬼行賄買來,而把糧食換個新包裝自然就看不出是從豐澤倉竊來的。
“檢查完了吧!”于鉦大喊,“檢查完了還不放行!”“嚷嚷什么,你嚷嚷個球!”彰紀剛從所在船只的貨艙出來就聽得于鉦喊叫,遂雷霆大發(fā)怒道,“用得著你個兔崽子教老子怎么做事?”這聲音震聾發(fā)聵,立即就把于鉦喝退。
沈容宣深知縱然彰紀逞一時之氣,也改變不了所部水師照例放行的事實。于是無奈地伸長手指向后一擺,向彰紀示意返回福船。戚人臻見沈容宣已有收兵之意,急聲勸阻,道:“沈將軍,半途而廢,糧餉無期!”猛被提醒“糧餉”二字,沈容宣立即醒悟。正待彰紀欲縱躍回福船時,沈容宣手舉并掌姿勢,示意彰紀待在原地待命。
彰紀“???”一聲,瞧見沈容宣兩次給他舉手示意,一時要回,一時要留,頓時一頭霧水。
“海商”船隊又瞬間炸開了鍋,無論于鉦等如何囂叫,沈容宣都假裝沒有聽見。
隨后從“海商”船的主艙里又沖出幾名東瀛人,應是受桂五左衛(wèi)門之意陪同于鉦一齊叫罵:“還不速速放行,否則我們去有司衙門告你們!”
沈容宣仍然不予理睬……
桂五曾聽內海提及明國朝廷上下最忌猜忌,又教下屬及于鉦罵道:“大明將軍欺下瞞上,強扣船資以作軍用,目無王法,難道意圖擁軍自立而后造反乎!”
“去你們狗臭屁!”彰紀氣得暴跳如雷,迅即大肆咆哮,“再胡說八道,信不信老子抽你們……”
“有種你就抽……誰慫誰是孫子……”于鉦邊嚷嚷叫喚,邊腿腳哆嗦后退。
幾名倭人在后面也跟著嘰哇嘰哇:“臭屁你的……你的孫子……”
彰紀按捺不住操出馬鞭朝于鉦一伙抽去,于鉦驚慌顫栗,急忙轉身后逃,馬鞭斜著劃過他的耳朵,突聽見“啊”一聲慘叫……
緊接著“撲通”,他又“嗷”的一聲,只怪逃的太急,身后的倭人沒有反應過來,就和他們撞了個狗吃屎。
彰紀虎憨大笑,“海商”船上這伙人自然更生氣了,不知是真被點著了火,還是仿佛摸準了彰紀的脾氣,不但不住口,反而繼續(xù)激將謾罵,向明軍水師施壓。憨將彰紀也惡言詈罵反駁,同時還追著于鉦攆抽,整條船也被他踏得搖搖晃晃。
沈容宣剛剛聽得“造反”兩字,更是一愣,自己從戎多年,最怕的就是所作所為與“造反”掛上鉤,熟曉大明立國以來有多少足智多謀之士,能征慣戰(zhàn)之將都死在這兩個字上,其中還有些是和他科舉同榜及第的同僚。他想想都汗毛發(fā)直,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面對“海商”船的惡意激將施壓,他尋思著萬一手下部卒有不明就里、信以為真的或者干脆就是廠衛(wèi)派來潛伏在身邊的,把這些話聽上心去,他該怎么辦。
忖思片刻,他右手上揚,沖彰紀喊道:“容規(guī),回船吧!”
看著沈容宣臉上既掛著幾分愁眉或無奈且又篤定的神情,戚人臻已明白七八分,正要勸阻卻被沈容宣阻攔道:“讒口鑠金,毀賢害能,本將不得不重視?。 ?p> 彰紀追著于鉦之眾攆抽地興起,忽然得沈容宣命令,微有掃興之色,遂向于鉦大聲喝到:“算你小子走運,哼!”說罷,他面帶余怒跳上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