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翌日陸羽告別辭謝,貴州布政司好似收了雷公雨母,連著三天都是雨水。
龍場的幾處社學,俗舊是正月朔六開館,但陸羽錯過了入學的開始。只得等補了缺口,李老爺家原是有私塾的,但回了趟杭州,拆了活,轉給了隔壁村的寨子,但沒過多久,孩童讀不進書,農活又忙碌起來,便就又散了。
連著幾日的暴雨沖散了鼠瘴的氣焰,這一天,農歷二月初九,訂好的日子,陸公子起了個大早,拾了束脩,打包盒箱,頂著頭巾帽,備著蓑衣,草鞋,竹傘出門。
“陸小子,今日怎么不去縣城里賣你那三不濕了?”十六七歲的漢子問道,扛著鋤頭,跟著伴兒,順著野間,下田路,正巧碰到了陸羽。
“你是不是傻,那玩意叫做三不沾?!迸赃吜硪击畎灼つw的苗女打岔道。苗女去縣里購年貨時候,吃過一遭,味道兒是甜的,弊的就是貴了些。
野間道上還遇到苗族的子弟,都熱情和陸羽招呼一聲,更是有大膽的苗女在山腰上喊著玩笑。本來就是邊陲之地,不像是中原的禮教那樣苛刻,這樣的場景在江南,兩府是不敢想象的。
“我是去縣學附屬的社學,去那兒插讀?!标懹鹗菦]有功名的,自然不沒有資格讀縣學,繞是有神童之名又如何,沒有考上,一概是空頭的。
實在是纏不過多話的苗女,正是剛才斥笑苗家漢子的,陸羽道了實情,不過卻惹得苗女白眼,問:“讀書真有什么好的嗎?”
也不怪苗女如此認為,龍場整個鎮(zhèn)都沒有幾個認字多的,巧的是都是些外來的漢人。大多的苗人還過的自給自足的活,和外界的溝連也是少的。
偶然進入的外人,還適應不合蟲蛇瘴氣,對于苗女來說,自然就來的少,見的少,讀書的也少,在此苗女印象里,陸羽被縣里稱呼神童的事也是好些年前的,寨子里的爺爺是她識別的最有學問的。
陸羽笑道:“改日你進縣里,過馬橋就知道了?!?p> 言畢,分了岔路,一波往野間里,一人往另個村寨口,處在龍場舊驛站的南邊,也是個規(guī)模不小村子。
陸羽順道兒過的,穿過來便是縣,省了時間,小半個時辰,對于寨子里來說這里就很遠的,已經是城里的。
……
不多時,到了社學門口,籬笆劇院,里面兩間瓦舍,稱不上氣派,不過透著書卷氣,隱隱約約有稚子,熟童聲傳出: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
接派的童仆瞧見了陸羽,道:“便是陸羽陸公子否?”
童仆頂著草帽,面相靈活,逗著小眼睛,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陸羽,倒不像刻刻板板的仆役,陸羽心中疑惑,沒有開口,正了正頭算是默認。
“請進來吧,夫子在里頭,還未開課呢?!?p> 童仆名曰慧能兒,言行做派看出來也不是童仆,實乃同樣的學子,巧的是把門的童仆被拉去做活,慧能兒接了夫子的話,不情不愿地等門口。
“你這小子,又換了面,還記得老朽否?”還未入門,里頭洪亮的聲音便傳了出來,猶如磐鐘,似若浩海。
陸羽定睛一瞧,好熟人,竟然是朱夫子,原以為寨子里的族學不要老頭了,萬萬沒想到竟然又換了窩,倒處個更豐厚的社學來講養(yǎng)。
朱夫子接過來陸羽的籃子,瞧見里頭的臘肉,白瓷小酒,火腿,毛尖,頓時樂開了眼,味道聞起來確實不錯。
然后朱夫子又板著臉,道:“既然你有心回頭,自然是好的,但進學的規(guī)矩是少不了,你既然喜歡讀三國,那今日就按三國的規(guī)矩來可否?”
沒想到這朱夫子也是玩兒的性子,不然也不會被族學退了活,轉頭跳到社學來。
不過社學請的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秀才,再差勁也是老童生,怎么會輪到朱夫子呢?百思不得其解。
不一會兒的功夫,陸羽便拱手道:“夫子請言?”陸羽是看出了,這老頭的壞心眼,干脆就硬接得了,省的繞彎彎曲曲的。
一旁的慧能兒看著好戲,笑不勝收,悄悄坐在一旁,朱夫子也懶得理會。
三人并未入了講學的主堂,朱夫子走到側邊的瓦片房里,后頭的陸羽,慧能兒跟了上去。
忽聽得外面牛跑之聲不一,朱老夫子著了著手,笑道:“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陸小子,若已然以三國之色,何法?”朱老夫子的意思便是讓陸羽舉三國例子,說明這句論語中話的解法,可不就是大海里撈針嘛。
然后便坐著橡木凳上,喝著腐茶,也不覺得酸,笑瞇瞇地望著拱手站著的陸羽,擺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樣,倒像那么回事。
“里仁為美,智者擇良木而棲,孔蔑曹,而謂備異,是何也?小子以為孔明擇之居非與有德者處,正是明之,操徐州屠見非良木?!?p> 陸羽侃侃而談,信心滿滿的,倒不是自大,后人之言談精華,難道應付不了一個老秀才呢?
“哼,行去,行去,慧能兒你領著你日后的陸學弟去前房,稍后我來講授昨日的里仁為美,到底是何意?!?p> 朱秀才沒有評價多余的話,似乎什么都沒道出來,又仿佛道了出。
碰了一鼻子的灰頭,陸羽跟著慧能兒已而入了一瓦樓,樓外掛著一面明角燈,明現(xiàn)著“西流房”,倒不知道何人取自何處的,或是隨口押的。
話說進了門,里頭整整齊齊地坐著個十五來三個,小始垂髫,大止舞象都是有的。
幼小的眼瞧著來人,忍不住翹起來頭;大些的,穩(wěn)重點,垂頭提著筆,斟酌地思著,方才的朗朗聲也消了去。
“瞧著沒,又是一個袋子?!贝翱诘膬蓚€樣貌竟然像是一個模子,竊竊私語著。
這讓不禁人人嘖嘖稱奇,正德年間里,倒是頭一遭碰著?!皳?jù)說在古代孿生子是不祥之兆,都會被溺死一個,倒是有意思?!?p> 陸羽心中惡惡地想著的,其實則不然,皇家或許有此種行跡,野史中可窺探一二,尋常人戶倒不至于。
“這人好面熟悉,倒與過馬橋下的賣那三不沾玩意的販童像了?!鳖^稍黑些的其中一個孿子竊笑道,另一打斷道:“蠢弟弟,仔細看,就是那個販童?!?p> “切,不就比我多須臾刻嘛,至于日日都來一遍…”頭稍微黑點的名曰丑杰,另一個丑俊,姓都為卯魯,父輩從畢節(jié)來的,龍場總歸是靠近官道的,圖個方便。
也是小縣中有名氣的,已過了縣試,名列前茅,周知縣曾特意夸贊了一番。
且說明朝正德年間所謂社學,類似于現(xiàn)在的幼稚園或者小學,是屬于開蒙階段。以教《孝經》、《孟子》、《大學》、《論語》、《中庸》為主。
當時可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每年兩個學期,而是只有在農休的時候社學才有的學活,而且還要以寨子里活頭為主要,農忙的時候大家都得去水田里面忙活。
之所以陸羽無以社學里讀書,其一錯了開學期,又冒了李老爺,自然不好開口。
于是就舍近求遠,來的是縣學附屬的塾里,貴些貴的,卻也是值當?shù)?,有書讀,村寨子里能讀的除了族譜文字沒了。
慧能兒淡淡道:“坐此處可行?”然后就拱了拱手回了座,陸羽總覺得這慧能兒對自己的意見可不小的,隱隱約約透露著古怪的。
誰想的這慧能兒竟是女身,奇哉,奈何原也是年歲方十一二,竟察不出與男兒有甚么區(qū)分的。
須臾片刻,朱夫子冷著臉,熱著茶,咳著背,進了上門,里間頓時靜了下來。
朱夫子又忽地嘆了口氣道:“今日我們先抽背,昨日的書可記否?”朱夫子的目光掃過一圈,倒沒有一個抬著頭,不,倒是有一頭,便是慧能兒。
朱夫子微瞪眼,慧能兒微撅嘴,陸羽瞧著這一幕,不禁好奇。
還未來的及點人,外頭一黑衫老仆,沮著臉,還未進門,老朱夫子卻禁不住,大叫“糟禍了,著真了?!贝掖一呕诺負u出門檻問道:“你還老爺可是…”
“老爺…沒…了。”黑衫老仆愁眉哀語道。
“被李寨子里的…”
朱夫子拽著老仆快步行了出門,遠遠傳來垂老的聲道著:“無名兄,你怎就不…聽昔日戲言唉…”飄著聲音遠去,陸羽忽得想到那日葬在蜈蚣坡的,莫不是朱夫子口中的無名兄?
霎時堂中亂哄起來的,夫子沒了影,嘰嘰喳喳地鬧騰起來,這私塾本就是附屬辦的,真正向學的自然不會來這,陸羽也是沒了法子,遠近就這屬的學,勉強進了塾。
不言塾中亂象,且說朱夫子被引著,小半個時辰,到了兩座土包,果真是是位落于蜈蚣坡的,周遭亂著土,棄著草,插著木,上頭卻未刻字。
“真是無名兄?”朱老夫子不肯信的這話,顫悠悠地拾起來旁處,一插在石縫中草鞋,紅了眼。
老仆也是昨日里得李家寨里童仆的閑語,有一陸公子埋了一對陌生的人伴,好是的高善。老仆慌了神,那一夜怎么的就找不著東家父子,沒料到主仆已然隔了陰陽。
后頭里,老仆探了究竟,果真是客死,落得個渺渺無魂,因而又是找到主家唯二的舊友,朱夫子。那無名兄本為京中官,惡了劉,貶了出,臨了驛,卻了命,首是父,尾是子。
“無名兄,你可記否,春里,勉飲數(shù)杯,卿何不…直爽……矣?”朱夫子跪拂著草鞋,淚如泉涌,長唏不已。
昔長年兀兀坐書劬,嘆友摯陌陌敲坡勤。
“汝言皆忘矣乎,無名兄?”說完此句話,朱夫子越發(fā)的不肯收拾了,胡言語地起來,皆是憶與舊友的點滴,人老矣,言長矣。
原來無名兄便是舊里前,陸羽夜里所埋葬于蜈蚣坡的那對孤魂野鬼,奈何奈何,原是朱夫子的貧賤之交,可憐造化弄人,朱老夫子還未細細地聊上一句,喝進一蠱,扶過一手,兩人卻已別了面目…
真可謂是凝淚對殘土,憶君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