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嫁了,麥子沒了
這天早晨,我醒的很早,小鳥兒在棗樹上跳來跳去,嘴里不停的“啾啾啾啾……”的叫不停,不知何處的水塘里也傳來幾聲低婉的蛤蟆聲“呱呱……呱呱……”。陽光照進(jìn)窗戶,晃得我睜不開眼。不知怎么了,心里像兔子一樣,亂蹦亂跳。
娘和爹,今天要帶我回朱仙鎮(zhèn)了。
我的婆家,派人來催親了!
拴緊哥從昨天就不怎么說話了,緊鎖的眉頭,緊繃的嘴巴,始終不言語。
我走他身邊。他在院的西北角處半蹲著,手里拿了一個短租的樹枝,扭扭曲曲的,也不光滑,上面都是些突起的疙瘩,伸到小毛驢的食槽內(nèi)胡亂的攪拌著。
“拴緊哥,你跟部隊(duì)走嗎?”我眼濕濕的。
“嗯,就這幾天吧。那個排長向他的首長說了我的情況,意思是我立功了,他們可以帶我走。”低著頭,手并沒停下攪拌。
“三妞,你見過你要嫁的他嗎?”
“沒,都興這個,我剛出生就訂的親,是娃娃媒?!?p> “我們還能見面嗎?”他說。
“我想是見不了,我嫁人,就是人家的媳婦兒啦。”我的淚滴落下,落在草上,沒一點(diǎn)聲音。
“我進(jìn)部隊(duì)也不能隨便出去的,聽說國民黨部隊(duì)向南撤退了,我們還要繼續(xù)追擊他們?!?p> “我會惦念你的,拴緊哥,你要保重身體,打仗時,你機(jī)靈點(diǎn),躲著子彈呀!”
“嗯,到你婆家也要學(xué)勤快些,他要欺負(fù)你了,你就找政府,政府會給你做主的”拴緊哥站起身子,把手里的棍兒扔下。抬起頭,直直的看著我。他不大的眼睛,淚水打著轉(zhuǎn),閃著亮兒。
小毛驢身體抖了一下,尾巴用勁地甩著,它受驚了。
穿綢緞的爺爺奶奶,也一早過來,給娘拿來了五六個雞蛋,娘又哽咽的和他倆訴說一番,讓他倆保重身體,兩個老人自然是老淚縱橫,不舍得我們離開……
街上的熱鬧似乎驅(qū)散了我心中的不快,隊(duì)伍不斷的經(jīng)過身邊,街邊站滿了歡迎或歡送的人,揮動小旗,嘴里不住的喊“解放軍,解放軍”。
隊(duì)伍齊刷刷的過去,戰(zhàn)士們個個是精神抖擻,威武雄壯。突然,我眼前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是梁老師和娟子,還有我家門口的掌鞋的人,還有那個賣煙卷的老人,他還常讓梁老師幫他寫信吶!他現(xiàn)在看起來一點(diǎn)不老,還英俊著呢!
隊(duì)伍過去了,戰(zhàn)爭過去了,和平來到了,然而戰(zhàn)爭帶給我的心理創(chuàng)傷遠(yuǎn)沒有結(jié)束!而是剛剛開始!
芒種剛過,朱仙鎮(zhèn)家里這幾日是熱鬧非凡喲!孫成仙的三姑娘要出閣了,街坊鄰居也是興奮地議論紛紛:
“這孩子有福氣的,嫁的人家是個大戶,有上百畝地嘞,家中的老爺雖是早早過世了,但他婆姨那姓楊的女人很能干的,人也俊俏、可人,硬是把兩個娃拉扯大。三妞嫁過去不愁吃穿的?!?p> “啥享福!他的混蛋兒子還不知道怎么使壞呢!整日的吃喝嫖賭,游歷在牌場、戲院、游手好閑,再多的家產(chǎn)也經(jīng)不住折騰!”黑子叔憤憤地講。
“咱三妞又不嫁老大,老二小麥還是本分的、厚道,還是不錯的。”
“聽說他娘張羅求人給那混蛋老大娶了房媳婦兒,自打這閨女進(jìn)這家兒,那混蛋就沒好好待她,動輒張嘴就罵,抬手就打,才三年光景,被折磨的身體日漸虛弱,茍且活著啦!”
“三妞潑辣,性子剛烈,不會吃虧的!”
“小麥自然會保護(hù)他自己的女人,咱們就不要瞎操心了!”泥娃叔說。
朱仙鎮(zhèn)我的家,昔日的伙伴都已散去,鎮(zhèn)的房屋和建筑被戰(zhàn)爭摧殘的支離破碎。三奶奶過世了,祁老板和他的果兒也不知死活了。我熟悉的人和事兒在這動蕩的生活里,在炮火、水災(zāi)、瘟疫里,漸漸的遠(yuǎn)離我的視野了……。
而我,一個弱女子,一個黃河邊長大的孩子,雖顛沛流離,竟能頑強(qiáng)的活著,并且長大啦。
我懷念五彩斑斕、氣宇非凡的木板年畫中的人物……;
我懷念鎮(zhèn)口那川流不息的馬車,和那好看的男人、女人們生動的臉……;
我懷念祁老板家的宅院和那精致的床幔里的果兒……;
我懷念爹爹帶我奔波在送油的路上,馬鬃前飄蕩的紅穗穗兒和那馬車顛簸時發(fā)出的清脆鈴聲……;
我懷念縈繞在我腦海里永不褪去的那碾子、磨、那滿屋的花生、和溢滿整個院子的豆香、油香……;
還有那鞋上的老虎,那黑黑的老虎……。
老祖宗留下的習(xí)慣,閨女兒出閣,多遠(yuǎn)的親戚在這時都會趕來送份禮的,我家也是,滿院子的迎來送往的客人,聽到的竟是嗡嗡嗡……嗡嗡……的吵鬧聲。
太陽隨時光的推移也逐漸褪去了光芒,小院的喧囂也隨之散落了,屋內(nèi),娘的囑咐聲如陣陣的熱浪灼得我的臉和脖子熱熱的,心蹦蹦的跳……,伴著桌上那只煤油燈紅紅的、跳躍的燈苗,心跳的更快了……。
“妞呀,進(jìn)了一個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了,要學(xué)得乖巧些,要伺候好丈夫,孝敬婆婆,不要任性呀!敬重公婆敬重福,敬重丈夫有飯吃。剛開始是不習(xí)慣和他在一起,習(xí)慣了,你就離不開嘍……”娘抓住我的手,認(rèn)真地說,眼里是愛憐和不舍得。
我心不在焉的應(yīng)和著,臉埋的低低的,感到臉像燙著似的熱……。
這夜,我做了個夢,夢見拴緊哥,穿著軍裝,皮帶緊緊的扎在腰間,一把手槍別在腰間,橫跨在棕褐色的馬背上,沖我揮手。我在遠(yuǎn)方,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天邊,那里有草地和野花。有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小小的花朵兒在微風(fēng)中婀娜舞著,我飛奔的向他跑去……,跑呀跑呀……,拴緊哥……,我來了……,一個趔趄,我摔倒在草地上,一朵紅色的野花被我壓在了身下,當(dāng)我抬起頭向前方望去,那匹馬不見了,拴緊哥也不見了……,我痛苦地喊著:“拴緊哥,你等等我……,等等我……!”
醒來,淚水打濕了枕巾,窗欞上已見白光,天亮了。
突然房門似是被擠著,撞開了……,街門口的嬸嬸和嫂子們蜂擁著進(jìn)來。“三妞,起床了,花轎一會兒就到了,洗漱上妝嘍!”
我不情愿的被她們從床上拽起,按在桌邊圓凳子,桌上那個個橢圓形的鍍金邊兒的大鏡子,照著我蓬亂的秀發(fā),黑黑亮亮的頭發(fā),隨意的散落在身后腰際處,眼角處的淚痕依稀可見。
我慌亂的擦去淚痕,掩飾著自己不悅的心情,嘴角兒微微翹起,抿嘴笑一下“還早著呢……”
“不早了,好好給俺三妞裝扮一下,這么如花似玉的閨女,十里八鄉(xiāng)的也不多喲!,哈哈哈哈……”她們嬉笑一團(tuán)。
望著鏡中的那張年輕、嫵媚略顯蒼白的自己,內(nèi)心的忐忑不安,如一團(tuán)亂麻無法理清……
我要嫁的男人是個什么樣的人?未來的日子是什么樣?路還是這么一抹黑嗎?
饑餓、逃荒、洪水、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顛沛流離,感受到了壓迫、欺詐、殺戮,也懂得忠義、博愛、不屈??嚯y的童年、少年塑造了我堅(jiān)強(qiáng)、勇敢、吃苦耐勞的性格,也將伴隨我今后的生活,我害怕什么?
遲疑一下,我挺起胸脯,直起腰身,對鏡中的自己嫣然的笑了……,臉頰上泛起云霞般的紅暈,好看極了。
身后的嬸嬸和嫂子忙于為我梳理裝束,沒有看到我的思緒變化。
長長黑黑的頭發(fā),被嬸嬸們盤出的發(fā)簪,圓圓、鼓鼓、大大的。那火紅的簪子直直的從發(fā)髻中穿出,像一把紅色的利劍牢牢地固定著頭發(fā)。額頭的發(fā)際被一個嬌小、帶鳳凰花案、紫紅色的木梳子整齊的梳向腦后,這一打扮,愈發(fā)襯托出我臉龐的清瘦。細(xì)細(xì)的眉毛下是不大的眼睛像兩片柳葉,黑黑的眼珠子透出的是活潑、堅(jiān)毅。高高挺起的鼻梁把臉部襯托的很飽滿。女人們找來紅紙,剪下一片兒,讓我噙在嘴唇上,上下嘴唇繃緊,緊緊地帖服在紅紙上,紅顏色就吸附在我嘴唇上了,拿下紅紙片,嘴唇變的紅紅的了。
就這樣,直到婚禮結(jié)束,水不能喝,飯也不能吃了。
綿綢布料的斜襟上衣,火紅,火紅的。衣領(lǐng)處的布,用米湯漿得硬硬的,高高的豎起。領(lǐng)邊和衣襟斜邊處是墨綠色滾邊,如面條般,流暢地垂下。黑線盤出鳳形狀的盤扣,從領(lǐng)口依次向下排列五個,這些盤扣鳳爪般抓握著紅綢衣服,使得布料服帖的,順從地包裹我的脖頸和身體,豐滿的雙乳被這幾個“鳳爪子”凸顯出質(zhì)感。
鏡中的我仿佛置身于火球中,臉被燒得通紅,心被灼熱了……
“噼啪噼啪”一陣鞭炮聲響起,門外一陣喧嘩“轎子來啦,三妞,接你的轎子來了!……”
我心“咯噔”了一下,真要離開娘了嗎?離開朱仙鎮(zhèn)了嗎?
鄉(xiāng)下人的習(xí)慣,接新娘的轎子不能立即進(jìn)院的,要虛掩院門。第一需要男方先送份禮過來,再者有喜娘(也是現(xiàn)在的伴娘)執(zhí)燈籠把個轎子里照一遍,寓意是驅(qū)除妖魔,這才可以進(jìn)院內(nèi)。
院內(nèi)的喧鬧,絲毫沒有驅(qū)散我對家、對娘的留戀。
我坐在床邊,雙手托起下顎,雙肘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眼睛直直的盯著窗外那棵茂盛的柳樹,枝條柔順的垂下,有些已經(jīng)垂在了地上。此時太陽已經(jīng)高高升起了,陽光熱烈地穿透條條枝兒,撥開片片樹葉兒,照進(jìn)窗內(nèi),灑在屋內(nèi)的地上,陽光形成的光柱,能清晰地看到空氣中漂浮、翻騰的塵埃,如院內(nèi)的喧鬧的人們,使人浮躁!
桌面上的鏡子也失去了剛才的生動,桌上的香粉盒、頭繩、發(fā)卡、皮筋兒胡亂地散落再那兒……
“吱……”門開了,娘走了進(jìn)來,靠床邊挨我坐下。她就這么看著我,娘的眼睛紅紅的。突然她一把我攬?jiān)谛厍埃版?,娘不舍得你走呀,懂事、孝順的孩子!”娘的淚水順著臉頰掉了下來,滴在我的額頭上,感到了絲絲涼意。
午飯后,轎夫催著上路了。四個轎夫,個個都是好身板兒,膀大腰圓的,他們臉上都蕩漾著這喜事兒帶來的喜悅和興奮!
屋內(nèi)我坐在娘的腿上,娘端著碗,一口接著一口地給我喂粥。
這是這兒的風(fēng)俗,這叫上轎飯,寓意是不忘娘的哺育之恩!
娘沒有出門,我的嗓子眼兒發(fā)干。
在這離別時刻,我體會多的不太多的喜悅,是離別的傷感……
哥哥抱起我走向轎子,紅蓋頭遮住了我紅腫的雙眼,紅布搖甩著,噌著我的臉頰,癢癢的!
鞭炮聲、嗩吶聲同時在身邊響起,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轎子搖晃的厲害,我的身體也搖晃起來。遇到顛簸厲害時,我就驚叫一聲,轎夫們就哈哈哈的大笑一陣,我知道這是轎夫們故意使得壞!為了不給他們笑柄,任轎子如何翻轉(zhuǎn)、晃蕩,我緊抿嘴唇,這他們倒是無語了。
兩三個時辰,轎子來到了我的婆家,距朱仙鎮(zhèn)120里的李牧莊。村口,此時太陽已漸西去,村口熙熙攘攘人群,嘰嘰喳喳的的話語,沒有散去的意思。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數(shù)孩子們的叫喊聲最響。
“這轎子那個好看呀!尤其是轎頂,那些刺繡手藝可真是美妙絕倫,那鳥兒繡的如活的一樣,那眼睛有神的很呢!”一個女人的動聽的聲音。
“那鳳凰才是真真的好吶,高高展開的鳳尾,舒展的那么輕盈,像是要飛起來了”一個女孩子銀鈴般的嗓音。
“你看人家哥哥,多氣派呀,一看就知道這娘家舅是一個行俠仗義之人,這女子來這兒可不會受氣呀!”一個男人說。
“那當(dāng)然,孫家是一個有情有義之家,他的兒女也不會差的。這丫兒也是個能干的人?!?p> “你們注意到了她的腳板了嗎?那個大呀,像男人一樣,是個干粗活的人!”
下轎、跨火盆、拜堂、鬧洞房等老禮數(shù)的折騰,骨頭都已散架了,好累呀。
天幕,不知覺降了下來,天漸黑了,鬧房的娃娃們都散去了,整個村莊仿佛一下子消匿般,寂靜的很。幾聲蛙鳴和狗吠,時而從遠(yuǎn)處不知那兒的院落里傳來。
那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坐到了我的身邊,他喘氣的氣息,熱浪夾雜著酒氣撲向我的蓋頭,蓋頭布被晃動了。心“砰砰,砰砰”的跳著,臉頰灼熱起來,一直熱到脖根處,熱氣瞬間熱遍了全身……
他說:“累了吧?早些睡吧?”
“嗯……,”我輕輕應(yīng)聲到。
他的雙手慢慢地掀起蓋頭布,像是對待一個受驚嚇的小鳥兒。蓋頭向腦后滑去,我的頭埋的更低了……。他雙手捧起了我的臉,手這么粗糙呵,撫摸我的臉兒。我微微仰起臉龐……
他黑黝黝的,眼睛炯炯有神,厚厚的嘴唇透出憨態(tài),寬闊的額頭給我有踏實(shí)的感覺。看他直直盯著我,半晌不吱聲,樣子呆呆的,我撲哧笑了,燭火映襯我的笑容。他一把把我攬?jiān)谒麑掗?、結(jié)實(shí)的胸脯中,灼熱的嘴唇吻著我的臉頰,吻向我的唇、我的脖子深處……,我恐懼著,我淘醉了……
桌上的燭火熱烈地跳躍著……
李牧莊是一個富饒村,這里地肥,人勤。早年丁家老爺去世的早,留下十幾畝土地,兩個幼子,媳婦姓楊,面容姣好,性情溫柔,對人仁義,在村里人緣特別好。她雇了兩個壯漢子照看田里,日子久了,寡婦門前是非多,村里的閑話多了起來,說她養(yǎng)漢子了,說她和那倆壯漢不清不楚了。
她忍了,日子也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兩個孩子也都漸漸長大了。
大兒子叫丁振業(yè),小名谷子,二兒子叫丁振中,小名叫麥子,從這倆名字里,就能讀懂丁氏女人對良田的深厚情感和強(qiáng)烈期盼。大兒子從小驕橫霸道,好吃懶做,因自小看著母親對男人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甚至是失去尊嚴(yán),所以,對他娘少些敬重,多些鄙視。童年的苦難和過早地失去父親,鑄就了他放蕩不羈的性格!
我丈夫小麥,是個忠厚、善良的人,性格懦弱些。他很疼愛我,我很喜歡他身上泥土味道和他那有力的臂膀,擁著我時,使我怎么也喘不上氣……
夏日的陽光照進(jìn)屋內(nèi),透過紅色的床幔,有著雕花圖案的木床上,我慢慢睜開惺忪地眼睛。陽光照著我慵懶的身軀,伸伸困乏的雙臂,瞇著眼睛。忽然我的手打在了身邊麥子的胸膛上,他寬闊的胸脯裸露著,肌肉形成的溝壑,強(qiáng)壯、有力。他正沖著我笑呢:“我有媳婦兒了,真的嗎?三妞,你真好!”又一次把我攬入懷中,我推擋著說:“我們是不是該起床了,該見見娘吧,還有哥嫂呢?!薄安患?,再躺會兒,我舍不得你!”“羞死人啦,哪有結(jié)婚第一天就睡懶覺呢,快起來!”我地說。
婆婆家的院落,東面、北面、西面各三座房屋,房屋自然圍成的院子不大,約四十多平方米。北面的一座是這院的正屋,內(nèi)有三間,婆婆就住東面那間,西屋存放糧食、蔬菜等,還有幾口缸,是婆婆腌制的芥菜疙瘩、蘿卜等。墻體紅磚瓦砌成,看起來很結(jié)實(shí)。
屋內(nèi)正廳緊貼墻有一個長條臺面,紅漆、四角微翹、光澤度很好。墻壁上懸掛著四幅長方形自上垂下的畫卷,手法是中國古老的畫法,有一人之高呢。從西向南的畫面依次是迎春花、荷花、海棠、梅花。迎春花黃色小花朵兒,相互簇?fù)碇傁嗯拧V︻^的畫眉鳥兒,活潑的抖摟著翅膀,仰起尖尖的小嘴,啄著那開放的花朵,似是在聞花香兒,不得而知。白色的荷花比起迎春花顯出得純潔、晶瑩剔透,河面上,一只小蜻蜓如精致少女出浴般柔美,舒開來纖細(xì)的毛須,在荷葉上翩翩起舞,煞是動人。再看那海棠花,花團(tuán)簇?fù)?,花瓣那層層向外怒放,不大的花朵顯得那么熱烈、活潑,粉粉的,似又透出些白色,讓人們不由得想起嬌羞的鄉(xiāng)間小丫頭,沖人們在笑呢!梅花的枝頭就少些豐滿,有的是一種冷冷的美。一朵朵鼓鼓的花蕾,靜靜地綻放在曲折無葉的枝頭,有著“一任群芳妒”的傲骨,漫天飛舞的雪花映襯著梅花噴薄欲出的紅顏,分外妖嬈。
出北屋后,踩著向下的臺階,走到院內(nèi),院內(nèi)有一條用碎石子隨意鋪設(shè)的小路,蜿蜒向南??课髅媸乔嗷掖u砌起的三間房子,麥子的哥哥和嫂子就住在那兒。那里夜間時常會傳出,男人粗魯?shù)呐鸷团吮械目奁暋C康酱藭r,我會驚恐地靠在麥子胸脯上,雙手緊緊地抓住他結(jié)實(shí)的雙臂,仰起臉龐,地問:“他們怎么了?是不是你哥欺負(fù)嫂子?”麥子經(jīng)常是搖搖頭,嘆口氣,不說話了。
我和麥子,住在哥嫂的對面,東屋里。這房子有些低矮,靠院外的那面墻沒有窗戶,臨院內(nèi)的墻上,開一扇窗戶,很小,陽光總是在太陽西斜時才會微弱的透過窗戶紙,照到房內(nèi),多部分時間是暗暗、陰陰、冷冷的。
我結(jié)婚時節(jié)正值是夏季,屋內(nèi)感到很涼爽。
順著碎石子小路向南綿延了一個小段曲路,來到了略顯寬敞的院落里,院墻不太高,是土坯墻體,墻體上爬滿了豆角秧,綠蔥蔥的一片遮蔽了墻面。黃黃的花兒抱著紫色的花蕊。這些豆角花兒,躲閃在綠綠的藤曼里,一陣風(fēng)兒吹來,時隱時現(xiàn)地跳躍著。大門在東南角,是古時那種雙開木門兒,隨著推、開,門栓上的鐵圈發(fā)出哐瑯哐當(dāng)?shù)捻懧暋?p> 院的西北角,緊挨著西屋的墻垣,用蒿草搭起的一個棚子,樹樁上拴著一頭騾子,那是丁老太的寶貝兒。那騾子的皮毛黑紅黑紅的,泛著光,四只蹄兒子不停地踢踏著地面,地面的草葉和灰塵輕輕的揚(yáng)起,沖著它鼻腔,發(fā)出“嗬……嗬……”的喘氣聲,勾勒出的是一匹強(qiáng)健、活潑、能干的牲靈。
西屋南邊墻,靠近碎石子小徑處,有一個雜物間,是低矮的土房,房內(nèi)有些農(nóng)具和簸箕??繅Ω狈胖┌易?、木鏟子、鋤頭、地上還散亂著一些拇指般粗粗的繩子。大大的鼓風(fēng)機(jī)占據(jù)了屋內(nèi)不小地方。尤其那些草編織的大圍垛,愈發(fā)顯得屋內(nèi)擁擠。一切物件都是灰土灰土的,唯有墻角的一個竹簍內(nèi),斜靠著一根鞭子,新新的,鞭子上拴著一條紅色的綢布,煞是顯眼,給這個昏暗的土屋子添了些生息。
土房前,有棵棗樹,棗樹上樹葉稠密,枝干歪歪、曲曲的,枝頭上結(jié)了不多,可以數(shù)過來的棗兒,還沒有紅透,黃黃的??粗@些不成熟的棗兒,也就沒有了想吃的欲望了。
旁邊有口井,井水很清澈,村里的井很少,左鄰右舍的也都來這口井打水。棗樹的葉子被陽光投照到井臺上,微風(fēng)吹拂,樹影婆娑。低頭探看井中的水,很深,像置放在湖里的一面鏡子,清晰地照出了我的臉,水波把我的臉蕩漾成了像熟透的、咧開嘴巴兒的石榴花,和井臺上樹影婆娑遙相呼應(yīng),展現(xiàn)處生命的動感!
這天清晨,“她丁嬸子在家嗎”隨著喊聲,院門“哐”了一聲,一個中年女人快步踏進(jìn)院子……
麻嬸子,大名叫韓桂花,民國十年,也是公元1921年,有外鄉(xiāng)村嫁入。當(dāng)時她可是風(fēng)頭十足的女人,嫁了村里金大牙,是個保長,也是炊金饌玉,席豐履厚??墒呛镁安婚L,1922年夏軍閥混戰(zhàn),馮玉祥將軍在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中,率部出陜援直,進(jìn)入河南中原地段,擊敗了河南督軍趙倜部,5月任河南督軍。上任后,他倡導(dǎo)愛民、親民,體恤民苦,對欺壓百姓的鄉(xiāng)紳、惡霸一律槍決。在這次的清剿中,金大牙也一命嗚呼了,麻嬸子有點(diǎn)瘋了。她每日里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性格比起以前也是更加的放蕩不羈了。聽說,她以后還成吳佩孚手下一個旅長的姘頭,幾年后,又和一個朱仙鎮(zhèn)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好了。
麻嬸子究竟有幾個相好就不得而知了。
鄉(xiāng)下人消息閉塞,也總能從八面玲瓏的麻嬸子嘴里聽到一些新鮮兒的事兒。
“誰呀?喲!是她麻嬸兒啊,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婆婆趕緊招呼著她進(jìn)屋。
“這大熱天的,龍王爺也不給點(diǎn)雨水,這是要把人熱死呀!”一邊說,一邊撩起她的藍(lán)底、紅碎花的小布衫下擺,使勁扇著,裸露出光滑、富有彈性的肌膚。
淌著汗水的臉,顯得很有光澤。這是一張保養(yǎng)得不錯的白凈、紅潤的臉,涂著口紅的大嘴,一張一閉,得吧著?!八龐鹱?,今兒怎么有空來呀,沒有去小賣部搓麻將呀”婆婆問著,用抹布不停地擦著那張暗紅色的木漆桌子,眼睛就沒抬起來。
“那有那心境兒!你聽說了嗎?村里來了工作隊(duì)了,就在村頭那破廟里住下了,好家伙兒,來了五個人呢。一個女的,那長得水靈,聽說是學(xué)生出身呢!那個被叫隊(duì)長的,粗實(shí)的身板,大大的嗓音,一看就知道是個莊稼人。你可不要不當(dāng)回事呀,他們身上個個都挎著槍呢!媽呀,這可是要了命呀。”說著,她的屁股已經(jīng)沉沉坐在紅木漆桌旁的,那把帶有弧形靠背的,結(jié)實(shí)的紅木椅子上。雙腿自然盤起,把那雙大腳板一下子壓在屁股底下,向前傾著身子說。
婆婆停下手中的活,抹布被撂在了桌上,在麻嬸子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不安地問“他們來干什么呢?”
“還能干啥,聽說是分田來了,看你家的十幾畝田可就難保了!”麻嬸子斜睨的看著婆婆。
“那是我起早貪黑,沒冬沒夏的干出來的,我又沒剝削人,憑啥分我的田?”婆婆瞪著她那雙有神的、大大的丹鳳眼。
“我看懸的很呢!你沒聽說,太原、鄭州和開封都開始動了,那叫啥……,對,叫土地改革,把有地的人,像你們都抓起來批斗,還游街呢。你還想保住地吶,命能保住就不錯了”麻嬸子的聲調(diào)高亢,吐沫星子噴著。
“這可咋辦呀,她嬸子,我的地可不能沒有呀,這可咋活下去呀!”婆婆忽地從椅子上竄起,撩起身上的圍裙,不停地擦著雙手,在房間來來回回地踱著步。
我在屋角的小矮凳上編籮筐,草篦子在我的手上穿梭著,我低著頭,不吱聲,但這耳朵可聽的真真兒的,心里也不免打起鼓來……
李牧莊村是個富裕村,本地人口也有500人。日本人來后,國民黨扒開黃河后,整村的人都逃離家園,土生土長的人口死了不少,再加上外村逃難來、投親來的人,七算八算的得有了七八百人吧。有地的大戶也有兩三家,村里人除了種田地外,也都會想法子做些小買賣。離朱仙鎮(zhèn)不遠(yuǎn),幾十里處還有個夾河集吶。集鎮(zhèn)上終日里也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布匹、籮筐、簸箕、箔等,還有些虎頭鞋、剪紙、泥人兒、糖人兒等小物件源源不斷地流轉(zhuǎn)到水波鄉(xiāng),流轉(zhuǎn)到夾河集上。
人們就是這樣日復(fù)一日的勤勞、收獲!
夏季農(nóng)村,處處都飄散著麥子成熟的香味。
那廣袤的麥田,猶如是古戰(zhàn)場,那忙碌的人們猶如古斗士,手中的鐮刀、叉子等農(nóng)具,更像是他們的武器,與天與人周旋。瞬時間,麥子就撂倒、收攏、裝車,田野中堆起了一個個秸稈包,然后點(diǎn)燃,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升騰的煙霧,沖上云端,又自然的散開,與云朵相伴,那就像是凱旋后點(diǎn)燃的篝火,更像是傳遞勝利的烽火臺,煞是壯觀!
夜幕下的田地突然地寂靜起來,天際里夕陽西下,紅紅的晚霞或成片或成縷的在灰白的天幕中隨意地鋪散開了,仿佛是一幅油畫,色彩鮮艷。田地也發(fā)出沉沉地嘆息,“烽火臺們”也無力地吐著少少的氣息,那煙輕輕地飄散向空中,瞬間被風(fēng)吹散了。被大樹半遮半蔽的村莊漸漸地淹沒在視線里,河池里傳出清脆、悠長的幾聲蛙鳴合著樹上刺耳、尖利的蟬鳴,好是熱鬧!疲憊的勞動者們,三倆簇?fù)碇v扶著,邁著沉沉的步子走向村莊,男人們裸露的肩膀、胸脯是紅褐色的,在月色下,泛著亮光……
這些收工的男人中,有我的丈夫,麥子。
累了、餓了,麥子一陣風(fēng)卷殘?jiān)瓢愠韵峦盹垼滔峦耄话炎テ鹞业氖?,趔趄地把我拽向?nèi)屋,用他有力的雙臂緊緊抱我攬入胸中,又是一陣的親吻,讓我喘不上氣,只好閉上眼睛,只有他身上的汗味、麥子的香味還有草的清香氣,把我的心填滿了……
清晨醒來,麥子下地了,家里的農(nóng)活就靠麥子帶兩個伙計(jì)干了,他哥谷子整日逛戲院、推牌九,要不就留戀在脂粉紅顏之中,農(nóng)活,他是一點(diǎn)也不做的。
午飯后,太陽還高高的在天空懸著,婆婆帶我一起去村東頭的關(guān)帝廟里燒香。
關(guān)帝廟在李牧莊,可是有分量的,有喜事要拜拜,眉飛色舞地給關(guān)老爺說說,有難事兒也要去關(guān)帝廟,給關(guān)圣人講講,求個主意,保個平安。廟宇是莊稼人的精神制高地,它掌控著人們的喜怒哀樂,一切的事都要讓關(guān)帝廟的神仙來定奪,不能隨意可以去改變的。
每年的麥?zhǔn)占竟?jié),莊稼人都會拜拜關(guān)公,捎上些麥穗,帶上一壺酒,還有炸的糖糕和油條,家里有錢的,還會帶上一些糖果和糕點(diǎn),拜拜關(guān)公!
關(guān)公的樣子好威武!
面如重棗丹鳳眼,五綹長須飄前胸,身披綠色英雄氅,內(nèi)套箭衣繡團(tuán)龍。一頂風(fēng)帽頭上戴,牛皮戰(zhàn)靴二足蹬。
我側(cè)目看婆婆凝重的神情,虔誠地雙膝跪拜。我也趕緊隨她的樣子,雙膝跪拜,頭低低的,叩向關(guān)老爺。
婆婆嘴里嘟嘟囔囔的念念有詞,我沒聽到一個字。但我的心里話是一定要說的:“保佑我娘,保佑我的麥子,健健康康,也要保佑栓子哥一切都好呀!”
突然,村西的方向傳來幾聲密集的槍響,把個寂靜的夏空攪亂了……
“快跑呀,國軍抓人了?!逼牌藕臀壹泵膹R里跑出,正迎面碰上幾個從地里跑回來的漢子大聲喊著,他們臉上的神情僵硬著,極度恐懼使臉色蒼白。其中一個后生,他是滿囤叔的兒子,慌張地對婆婆說,麥子和留根都被抓走了,鄰村的也抓走了七八個,快讓工作隊(duì)救人吶!
我頭一陣眩暈……
婆婆手中的籮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給關(guān)老爺上供的糖果、糕點(diǎn)散落一地,她暈過去了……
醒來時,我周圍圍攏了一群人,村里最有威望的滿囤叔,也來了,他家是村里最窮苦的。他和藹地說:“妮,不要著急,工作隊(duì)派民兵去追了,興許一會兒就回來了?!?p> 我只是抽泣著,問:“娘呢?”
“三妞,娘在這兒,我這苦命的媳婦兒呀,我的兒啊,我們該如何是好呀!嗚,嗚嗚嗚……”
我和娘抱在一起,哭了……
有個戴眼鏡的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擠進(jìn)人群,打開一個毛巾,是幾個雞蛋和一小包紅糖,把這些擱在床沿,嘆口氣說:“國民黨兵已經(jīng)潰不成軍了,你丈夫會很快回來的……堅(jiān)強(qiáng)些!”
滿囤叔說:“這狗伢子還是有些良心的。”
原來,他是丁財(cái)旺的兒子,在開封縣中學(xué)讀書,看起來,很善良的。
這一夜,麥子沒有回來,民兵追了二十幾里路也沒追上,說他們是一股潰敗的國民黨兵,向南部逃竄了……
我哭了一夜,娘也哭了一夜,我失去了疼我的丈夫,娘失去了她疼的兒子……
我們永遠(yuǎn)地失去了麥子!
以后的歲月,我和娘也不斷地打聽,探究麥子的下落。據(jù)說蔣介石在撤離大陸時,每撤離一個地方,就抓一批人,一路向南部逃竄。抓的都是年輕力壯的后生,并且是已結(jié)婚或有孩子的。把這些人帶離大陸,他們更思念家鄉(xiāng)的親人,這樣可以在精神上更好地奴役他們,為他的反攻大陸計(jì)劃做準(zhǔn)備。
我的第一次婚姻就這樣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