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時還好,一閑下來,人就容易多想。
這一年密州的冬天是荒涼的,只有過年的時候出現(xiàn)過曇花一現(xiàn)的喜慶,蘇軾面對的是枯木殘雪、蕭瑟和孤寂。
他開始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沒有了西湖風光的美麗背景,他的思念也缺少了哪怕是一點點明亮的色彩。
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蘇軾寫下《蝶戀花·密州上元》: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鹄錈粝∷断?,昏昏雪意云垂野?!?p> 詞的上下兩闕分別描寫了杭州、密州上元節(jié)的情景,以杭州的熱鬧繁華反襯出密州的荒涼蕭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寂寞山城讓他一度心情失落,后悔來到這個偏遠的小地方。
正月二十晚上,蘇軾的思念終于化成了夢境:家鄉(xiāng)的窗前,美麗的王弗正在對鏡梳妝。他癡望許久,妻子轉過身來,默默無言,滿臉淚水……
從夢中醒來的蘇軾再難入睡,十年前二十七歲的妻子病逝的一幕再一次令他肝腸寸斷。
如今,亡妻遠葬千里之外,已是四十歲的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坎坷遭遇,冷落凄清、衷腸難訴,想起他為亡妻親手植的松樹,于含淚揮毫,用他那美妙絕倫的書法寫下了千古絕唱《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p> 如果沒有后來的作品,蘇軾這首詞已然屬于詞作的巔峰之作。
詞神弄玉覺得,論情深,古往今來詞作中,“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情深,無人能及。
忙碌的工作,能治療思鄉(xiāng)之苦。
對深受儒家積極入世、經世致用思想影響的蘇軾而言,落寞苦悶是短暫的,很快他就重新面對并適應了密州的生活。
在密州兩年多的時間里,蘇軾憂民所憂、樂民所樂、勤于政事,“朝衙達午,夕坐過酉”,不知疲倦地工作。
有一次,蘇軾跟劉庭式沿著城墻根挖野菜,忽然在一叢枸杞旁發(fā)現(xiàn)一個用包裹裹著的棄嬰。他心痛地撿起棄嬰,抱回府中撫養(yǎng),從中更深地了解到百姓生存的艱難。于是,他下令州府的官員到野外去撿拾棄嬰。
蘇軾在《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二首其一》中說:
“何人勸我此間?弦管生衣甑有埃。
綠蟻沾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
為郡鮮歡君莫嘆,猶勝塵土走章臺。”
幾天時間,密州州府中就收養(yǎng)了近四十名棄嬰。
蘇軾把這些棄嬰分別安排到各家撫養(yǎng),政府按月給撫養(yǎng)費。
兩年內,蘇軾救活數十名棄嬰。
兩年后,蘇軾被貶黃州時,還把收養(yǎng)棄嬰的經驗傳授給鄂州太守朱壽昌。
因當時岳鄂民間有“溺嬰”的惡俗,許多嬰兒剛生下來就被放到水盆里淹死,出生晚的女孩幾乎無一幸免。蘇軾建議朱壽昌依法禁止溺嬰行為,并在黃州成立一個名為“育兒會”的慈善機構,動員人們捐錢捐米救助嬰兒。他雖然囊中羞澀,也給“育兒會”捐了十千錢的善款。
此時的蘇軾,只是一位盡職盡責的朝廷命官,全然沒有才子的倨傲和詩人的浪漫。
針對當地“盜賊漸熾”的情況,蘇軾及時作《論河北京東盜賊狀》上書朝廷,對盜賊產生的根源做了精辟分析,并提出相應的治盜之策。蘇軾指出,治盜必須治本,并與治事、治吏相結合,挖掉盜賊產生的根源,才能真正做到止盜。
蘇軾分析了三種原因:一是災年薦饑所造成,故要首先滅災;二是山東地勢險要,民俗武悍,他呼吁朝廷行“仁慈”、“敦化”之政,循循善誘;三是“新法不便”,弊害頗大,也是促成“盜賊漸熾”的重要原因,應該根據災傷的實際情況“體量放稅,更不檢視”。
比如,在產鹽各地設置鹽官,向鹽戶收鹽,再將鹽稅加入賣價,售與商人,這一政策對山東就是一害。蘇軾建議朝廷“特敕兩路應販鹽小客,截自三百斤以下,并與權免收稅”,“人非木石,寧不感動,一飲一食,皆誦圣恩,以至舊來貧賤之民,近日饑寒之黨,不待驅率,一歸于鹽,奔走爭先,何暇為盜!”
這年秋日,宰相呂惠卿制定了“手實法”,先由官署規(guī)定標準物價,令各戶主自行報其丁口田宅家產,獎勵告發(fā)偽情。于是,中上之戶,多被仇人檢舉,致使家家破產,人心遑遑,平空制造了巨大不安。
當時,朝廷于尚書省下設“九寺”,其司農寺分工職掌倉儲、苑囿、庫務等業(yè)務,但其官吏多欺壓蠻橫,胡作非為,百姓不堪其苦。
“手實法”初行之時,司農寺便行文說:如不施行,將以“違制”論罪。蘇軾非常憤怒,對提舉常平官說:“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于司農,是擅自造律!”
提舉官趕緊告饒說:“公且從緩上報朝廷!”
蘇軾剛正嫉惡,決不寬恕惡官,他仍毅然上書元老重臣文彥博,揭發(fā)了司農寺擅造法令欺壓郡縣的事實。
沒多久,朝廷切實了解到此法害民,終于廢除“手實法”。
蘇軾兩次登常山祈雨救旱。蘇軾率吏民群眾前往祈禱,也算上天有眼,果然得雨。
回來的路上,他和同僚們在鐵溝附近舉行一次習射打獵。蘇軾這年三十九歲,也牽獵狗,駕雄鷹,彎弓射箭,參加打獵活動。這個活動激發(fā)了蘇軾的豪情壯志。
1075年,北方邊界戰(zhàn)事頻繁,宋將王韶率軍抵御西夏入侵,取得了宋朝開國后的最大勝利,收復大量失地,但北宋卻向遼國割地700余里。蘇軾雖然因為戰(zhàn)爭的勝利而頗受鼓舞、因為割地的屈辱而倍感痛心,但在遠離邊關的密州卻過得波瀾不驚,他豪放的詩人秉性也在這鼓舞、痛心和波瀾不驚中逐漸恢復。
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開創(chuàng)一代豪放詞風,更是直接把“詞”的地位,拔高到“詩”的高度: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詞神弄玉覺得,全詞“狂”態(tài)畢露,雖不乏慷慨激憤之情,但氣象恢弘,一反詞作柔弱的格調,充滿陽剛之美。詞中寫出獵之行,抒興國安邦之志,拓展了詞境,提高了詞品,擴大了詞的題材范圍,為詞的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