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業(yè)已親政,用章敦為宰相,又有一批不同政見的大臣遭貶。
蘇軾被貶往惠州(今廣東省惠州市惠城區(qū)),已經(jīng)年近花甲了。
蘇軾被貶謫蠻荒瘴毒之地,難得再有起復(fù)之望,身邊眾多的侍兒姬妾都陸續(xù)散去,只有王朝云始終如一,不肯在東坡落魄之際離開,執(zhí)意要與蘇東坡一起同到謫居地惠州,患難與共。
對此,東坡深有感嘆,曾作《朝云詩》: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p> 白居易曾有美妾樊素,擅唱楊柳詞,人皆稱其為楊柳。后來,白居易年老體衰,深受其寵的美妾樊素就自己溜走了,白居易因而有詩句“春隨樊子一時歸?!?p> 晉人劉伶元在年老時曾得一名叫做樊通德的小妾,二人情篤意深,并經(jīng)常談詩論賦,議古說今,時人就稱二人為“劉樊雙修”。
蘇軾用此兩例典故,正是要說明他與朝云生死相隨、心意相通,正如劉樊二人。而同為舞妓出身,朝云的堅貞完全不同于樊素的薄情,朝云的堅貞相隨、患難與共,令垂暮之年的蘇東坡尤為感動。
只是,朝云卻沒有李絡(luò)秀的好福氣,她的生活就像天女維摩一般,每天不是念經(jīng)就是煎藥。她拋卻了從前長袖的舞衫,遠離了悅耳的歌板,一心禮佛,唯望有朝一日,仙丹煉就,與蘇軾一同登仙山,再也不為塵世所羈絆。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p> 在惠州,王朝云常常唱蘇軾這首《蝶戀花》詞,為蘇軾聊解愁悶。每當朝云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時,就掩抑惆悵,不勝傷悲,哭而止聲。
蘇軾問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
蘇軾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開始傷春了!”
古人認為,芳草為柳綿所化,所以枝上柳綿吹遍天涯,芳草也就隨風而生。這首詞也暗喻了蘇軾“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的命運。
在政敵的迫害下,蘇軾一次比一次貶得遠,一次比一次遭受的打擊大。
朝云唱到那兩句時,想起蘇軾宦海的浮沉、命運的無奈,對蘇東坡忠而被貶、淪落天涯的境遇是同感在心,于是淚下如雨,不能自已。
蘇軾亦知她的這份知心,才故意笑而勸慰。
兩人之知心,可見一斑。
蘇軾多次把朝云比如天女,并且著力描繪了她的美麗,如《三部樂》:
美人如月,乍見掩暮云,更增妍絕。算應(yīng)無恨,安用陰晴圓缺。嬌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懶,未語先咽。數(shù)日不來,落盡一庭紅葉。
今朝置酒強起,問為誰減動,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卻病,維摩無疾?卻低眉、慘然不答,唱金縷、一聲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發(fā)?!?p> 這里蘇軾是用月亮的陰晴圓缺,來描寫心情的變化;用暮云掩月,來刻畫惆悵倦怠的美人形象。在寂寥冷清的環(huán)境中,朝云依然那么美麗動人,甚至更增妍絕。
還有一首《殢人嬌》:
“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辗秸伞⑸⒒ê蔚K。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p> 白發(fā)蒼顏的蘇軾,和斂云凝黛的朝云,確實和維摩天女那樣相得益彰,遠離京師是非之地,反倒生活得相對寧靜怡然?!爸齑襟琰c,更髻鬟生彩”,朝云在蘇軾筆下,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圣潔無比!
蘇軾在詞里說,要在端午的時候,為朝云寫首好詩。于是,蘇軾很快又寫了一首《浣溪沙·端午》: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p> 詞中描寫了端午沐浴的場景,彩線纏臂,可以不病濕;小符配身,可以辟五兵?!傲飨銤q膩滿晴川”,脂香粉膩順水流淌,是一幅多么美麗而熱鬧的畫面。而“佳人相見一千年”,則表現(xiàn)了兩人希望一直這樣相依相扶生活下去的愿望。在老邁之年謫居南荒,朝云已成了蘇軾最后的慰藉和感情歸宿。
王朝云在惠州時遇瘟疫,身體十分虛弱,終日與藥為伍,總難恢復(fù)。蘇軾拜佛念經(jīng),尋醫(yī)煎藥,乞求她康復(fù)。
王朝云對佛的虔誠也未能使她獲得更長的壽命,或許方瘴氣太重,或許體弱多病,或許水土不服,許是上蒼有意不留佳人,比蘇東坡年輕得多的王朝云,在隨蘇軾到惠州生活一段時間后,竟然沒有等來北歸之日,更沒有陪伴蘇軾走完人生之路,反而她先于蘇軾離開喧囂的塵世。
王朝云臨終時,沒有顯出特別的留戀或悲痛,她只是平靜地順應(yīng)上蒼的安排,口中不忘誦經(jīng)向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做如是觀……”
苦海無邊,北歸無望,世事皆空,萬物俱寂。她信佛,而這種信,可能也夾雜著她對人生的種種希望、幻滅、悲情、無奈……
蘇東坡謫居惠州的第三年(1094),王朝云帶著不舍與無奈溘然長逝,年僅三十四歲。
朝云去世后,蘇軾“終生不復(fù)聽此詞”,就是那首《蝶戀花》。
蘇軾尊重朝云的遺愿,于紹圣三年(1096年)八月三日,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孤山)的棲禪寺的松林里,親筆為她寫下《墓志銘》,銘文也像四句禪謁:
“浮屠是瞻,伽藍是依。
如汝宿心,唯佛是歸。”
朝云的死也帶著些佛教神秘色彩。朝云葬后第三天,惠州突起暴風驟雨。
次日早晨,蘇軾帶著小兒子蘇過,前來探墓,發(fā)現(xiàn)墓的東南側(cè)有五個巨人腳印,于是再設(shè)道場,為之祭奠,并因此塑像寫下《惠州薦朝云疏》,其中說道:
“軾以罪責,遷于炎荒。有侍妾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從。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方負浼瀆精藍之愆,又虞驚觸神只之罪。而既葬三日,風雨之余,靈跡五顯,道路皆見。是知佛慈之廣大,不擇眾生之細微。敢薦丹誠,躬修法會。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墳?zāi)褂缊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