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斯人如虹
好不容易遇到個妖物,卻是人家小姑娘的私寵,費景庭不好明搶,只能拿白花花的大洋誘惑。
那符蕓昭被大洋晃花了眼,差點就同意了,可惜啊。
費景庭嘆息一聲,心中暗道,求道之路不能強求,只能隨緣啦。強壓下心中遺憾,又想起封世義那廝一計不成,惱羞成怒之下竟然還敢讓人來害自己,他怕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寫的吧?
心中惱火,費景庭暗下決心,來日再遇見那廝,定然要給那廝一個教訓(xùn)。
將心中念頭暫且按下,想起今日還有自己的課,費景庭草草收拾一番,推車出門吃了早飯,急急忙忙朝著學(xué)校趕去。
進到辦公室里,便見范學(xué)究搖頭晃腦地讀著什么,仔細一聽,卻是正在連載的《天龍八部》。
嚴老師跟佐野湊在其身旁,聽得極為出神。
范學(xué)究收了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今日就這些了……哎,這《津門晚報》極不爽利,如此好的話本也不說多連載一些,每日三、五千字讀下來抓心撓肝,實在讓人不爽?!?p> 嚴老師立刻贊同道:“就是就是,回頭大家寫信給報社,讓他們多連載一些?!?p> 費景庭瞠目結(jié)舌,這年頭讀者這么瘋狂嗎?再發(fā)展下去是不是就要給作者寄刀片啦?
佐野老師眼尖,瞥見費景庭,立刻笑瞇瞇地打招呼:“景庭君,你來了?!?p> “早,大家早?!?p> 打過招呼,費景庭剛剛落座,副校長柳女士便急匆匆走了進來。瞧見費景庭,當即招呼道:“費老師,快跟我來一下?!?p> “哦,好?!?p> 費景庭應(yīng)聲,起身迎向柳女士。
不待他發(fā)問,柳女士便笑著說道:“是好事。你編撰的物理教材已經(jīng)印了出來,北洋大學(xué)的錢教授特意抽空來見一下你,人就在老宅里等著呢?!?p> “那快走,別讓人家錢教授等急了?!?p> 這位錢教授早年是留美幼童,主修機械,歸國之后現(xiàn)在馬尾造船廠,之后又調(diào)到了北洋大學(xué)里任教,稱一聲德高望重也不為過。
出了女塾,繞了老大個彎子進到老宅里,遠遠便瞧見廳堂里端著著一位西裝革履的老者,臉面修得極為干凈,梳著背頭,典型的海派人物做派。
柳女士引薦道:“費老師,這位就是錢教授……教授,這就是我們學(xué)校的費老師?!?p> 錢教授打量了下費景庭,微笑著問道:“后生可畏,費老師多大年紀啦?”
“錢教授,您稱呼我名字就行了。我今年二十六了?!?p> “青年才俊啊,國家就需要你這樣的后起之秀?!?p> “您過譽了?!辟M景庭謙虛道。
“我這人跟那些搞文字的不一樣,向來有一說一。你編撰的課本我看了,由淺入深,舉例明確,比之日人要更為科學(xué)?!鳖D了頓,錢教授又道:“你的履歷我聽了,我覺得以景庭的水平,來我們北洋大學(xué)任教是沒問題的,留在女塾多少有些屈才。如果景庭愿意,我這就向校長提出申請,回頭你來北洋大學(xué)任教如何?”
費景庭干笑兩聲,不知該怎么回話。他總不能說自己最初面試的就是北洋,結(jié)果人家沒要吧?
柳女士熟知內(nèi)情,解圍道:“錢教授,費老師之前去北洋大學(xué)應(yīng)聘來著,結(jié)果教育部說沒編制,這才被我公公搶了來。您這話呀,可是說得晚了?!?p> “哦?還有這樣的事兒?”錢教授皺起了眉頭,拍了下桌子道:“搞什么嘛!這群尸位素餐的蠢貨,像樣的人才不知道挽留,一天到晚就知道胡搞瞎搞?!卑l(fā)泄兩句,他又說:“景庭這樣的人才留在女塾有些不像話,我在南洋大學(xué)有熟人,不如我給景庭寫一封推薦信,想來進到南洋大學(xué)是沒問題的?!?p> 柳女士癟著嘴道:“錢教授,您這就不對了,女塾怎么了?再說費老師只是暫時教一下女塾,等北辰大學(xué)開了學(xué),他還是要去北辰任教的?!?p> “什么北辰大學(xué),那都是沒影子的事兒?!卞X教授脾氣火爆,氣悶地站起身道:“我跟你說這些做什么,回頭我找你公公說去。景庭,你且等我的好消息?!?p> 錢教授說走就走,半點也不拖延,轉(zhuǎn)眼便走了。
站在門口,目送著錢教授乘坐的黃包車走遠,費景庭心中感嘆,這年頭不缺文豪,缺的偏偏就是錢教授這種實干家。
列強與華夏的差距,完全是國力的差距,而決定國力的又是工業(yè)。沒有工業(yè),別說跟歐美比了,連小小的日本都能欺負到頭上。
所以軍閥們走馬燈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最后都化作了歷史的塵埃;代表買辦、地主利益的光頭,后來也灰溜溜的跑路;唯有真心搞工業(yè)的兔子們,在這片土地上頑強地扎下根來,茁壯成長,百年后完成了華夏的偉大復(fù)興。
算了,這些自有偉人們?nèi)ヒ灰粚崿F(xiàn),他費景庭只是個流落此間的修道者,力所能及幫上一些也就是了,力不能力還是自保為上。
在這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的大時代里,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弄潮兒,仰仗一點點先知先覺,只會將自己溺死。
收回思緒,回到辦公室編撰了一會兒聲學(xué)課本,掐著時間費景庭給女學(xué)生們上了一堂課。
下課后,卞文頡慣常地湊過來,抱怨道:“費老師,你最近怎么不做實驗啦?只講課好沒意思?!?p> 費景庭道:“你得這么想……你只要學(xué)好了我教的知識點,回頭自己就能在家做實驗??次易鰧嶒?zāi)苡凶约鹤鰧嶒炗幸馑???p> 卞文頡眨眨眼,覺得費景庭說得有道理??捎浌?、算習題什么的,實在沒趣。心里糾結(jié),一時間不知如何反駁,只好癟了嘴不言語。
過了片刻,她又道:“對了,費老師,那紙條管用嗎?”
費景庭笑著挑起一個大拇指,立刻引得卞文頡笑出了聲。
想著卞家還經(jīng)營著津門最大的連鎖藥房,費景庭說道:“我想拜訪你父親,不知他什么時候有時間。”
“你要見我爸爸?”卞文頡有些不解:“是上次的問題還沒解決嗎?沒關(guān)系,我再讓爸爸多寫幾張條子?!?p> 費景庭大笑,心道卞文頡就是典型的黑心小棉襖啊。
“不是,是我要找你父親。我手里有個藥方,很管用,說不定你父親會很感興趣?!?p> “這樣啊……我爸爸去京城了,明天回來。費老師明晚來我家好啦,到時候我叫后廚做淮揚菜?!?p> 問明了地址,又囑咐卞文頡最好先跟她父親說一聲,趕在上課鈴響起前,費景庭離開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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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到家中,蝕刻了一會兒云篆,日頭西沉之時,倪秋鳳來了。
這女子甜甜的招呼一聲,便說此番是過來幫費景庭收拾家的。
費景庭看著亂糟糟的家,臉上有些尷尬。哪怕有了系統(tǒng)在身,可他依舊沒什么生活技能。做飯只會蛋炒飯、西紅柿炒雞蛋,平時別說洗衣服了,刷個碗都刷不干凈。
他尷尬道:“要不,我跟著一起收拾?”
倪秋鳳媚態(tài)十足地白了他一眼,說道:“哪有男人家干這個的?景庭哥你忙你的,我很快就收拾好?!?p> 費景庭心知倪秋鳳是用這種方式來感恩,他不好拒絕,便返身落座,找出紙筆來編寫課本。
暮色透過玻璃窗灑進房間里,灑掃間升騰起的灰塵在光線里翻滾,倪秋鳳偶爾抬頭,便瞧見夕陽下書桌前那張認真的側(cè)臉。她腦子里漸漸胡思亂想起來,手上的動作不由得慢了幾分。
倪秋鳳剛剛年過二十,早年間家境還算過得去,父母又疼愛她這個家中獨女,不但有求必應(yīng),還讓其讀了幾年私塾。
此后養(yǎng)在深閨里,《西廂記》、《桃花扇》、《牡丹亭》、《長生殿》之類的話本沒少看,也曾幻想過自己未來的丈夫是個怎樣的濁世佳公子。
可惜十五、六歲家逢巨變,先是父親被親戚騙了錢,又趕上歉收,家中不得已賣了些地。自此父親一病不起,常年尋醫(yī)問藥,那高企的醫(yī)藥費成了壓垮這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幾年后,祖輩流傳下來的地產(chǎn)售賣一空,家里還欠了一些饑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親的病尚且沒有好轉(zhuǎn),母親又病倒了。也因此,原本定好的親事也黃了。年不過十九歲的倪秋鳳不得不站出來撐起這個家,可她一個弱女子哪有什么來錢的門路?
也是在那個時候,有人出兩百大洋的彩禮,倪秋鳳便狠心將自己嫁給了素未謀面的張東誠。
藥醫(yī)不死病,父母到底沒撐過去,雙雙撒手人寰。倪秋鳳葬了父母,趕在百天內(nèi)與張東誠完婚。然而成婚不過月余,丈夫又慘遭橫禍,只余下她帶著堂姐的頑劣兒子與丈夫的刁蠻母親在這偌大的津門里過活。
曾經(jīng)不止一次,倪秋鳳想跳進海河,就此了結(jié)自己不幸的一生。她的生活一片黑暗,見不到一絲一毫的光亮。
她以為自己就要撐不下去時,一道光出現(xiàn)了。
倪秋鳳還記得,那日天很冷,她那滿是凍瘡的手伸進冰冷的洗衣盆時,每揉搓一下,手上的口子便撕裂一般的疼痛。房東引著個衣著單薄的人進了院子,商談一番,年輕人租了一間正房。
下午時客人來取漿洗好的衣物,發(fā)現(xiàn)衣服上多了個洞,便破口大罵讓倪秋鳳賠償。她站在那里茫然無措,頻頻回頭,希望婆婆能出面解圍。
結(jié)果西廂房門窗緊閉,張胡氏自始至終始終都沒出面。倒是正房門開了,剛剛租下房子的年輕人走了出來,遞給客人幾個銀角子,說了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客人罵罵咧咧走了,年輕租客看著她,只是勉勵地微微笑了笑,目光清澈,不見淫邪,隨即返身回了房。
她定在院子里,想要將租客的樣子記在心里,也是在此時,烏云裂開,一道陽光照進院子里,她的身上頓時溫暖起來,心里更是被那笑容溫暖得暖流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