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一枚秘銀子彈
下午,小鎮(zhèn)遇襲的情報已經通過無線電傳達到了上面。
很快,就有成排的車隊滿載著物資駛來。
有彈藥,有鑄墻的水泥和磚塊,有壓縮蔬菜和餅干,還有過夜的帳篷。
分發(fā)物資的時候,大家都簇擁在一起,爭先恐后。
不少人喜極而泣,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欣喜。
修繕墻壁和防御工事的工人們繼續(xù)開始忙碌。
還有人專門清理魔物和獵人的尸體。
但尸體沒有找到多少,只剩下一些帶著牙印的骸骨。
該怎么形容那些人呢?食尸鬼?清道夫?鬣狗?食腐的禿鷲?
沒有人追究,死亡在這年頭終歸是沒有儀式感的事。
搜羅好死者的骨頭,也懶得分清,更沒有DNA鑒定和火花,以及讓家屬認領這樣繁瑣的流程。
用鏟子挖了個大坑,將零零散散的骨頭一股腦全扔下去,草草了事。
昨天還一堆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了痕跡。
墓碑上只有一行字,“為保護人民而犧牲的英雄們”。
英雄們,就是他們的名字。
重建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雨已經停了,難民區(qū)蓋好了一頂頂藍色帳篷。
圍坐在一起的十幾號人,端著碗,眼巴巴地瞅著鍋里的壓縮蔬菜煮開。
沸騰的鍋爐里冒著熱氣,伴隨著吞咽口水的聲音。
校園里又響起了鈴聲,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這個年代節(jié)奏很快,大家沒有時間去感傷。
只是回學校的路上,蘇岑看到難民區(qū)有人叫喊著糧食不夠分,還有人餓著肚子。
派送補給的人,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說已經沒有食物了。
然后有一輛皮卡轉道去了鎮(zhèn)長家,從那些掀開的油布里,露出了大片的綠色蔬菜包裝。
接著,蘇岑就遠遠地看著那個穿著體面衣服,油光滿面的鎮(zhèn)長讓人從車上卸貨,送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九月說得沒錯,真正吃人的餓鬼,都體面得很。
蘇岑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目睹了這一切,然后沿著小路繼續(xù)往學校的路上走。
他沒有試圖去改變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
很多人都看到了,但大家都選擇了沉默。
而蘇岑本就是個沉默,或者說有些涼薄的人,所以也沒有發(fā)聲。
小鎮(zhèn)的北邊,王吉踩著水洼,佝僂著身子,踉踉蹌蹌地走著。
“王吉!”
“老王!”
項強和少數幾個獵人在他身后追趕著,面露擔憂。
“別過來!”
王吉扯著嗓子吼了一句,撲在積水里,低著頭看著水中倒映著的自己的臉。
半張臉已經開始糜爛,開始獸化,長了猩紅的狼瘡。
“王吉,你……”
“別過來,不要管我。”
王吉低聲叨叨著,手掌顫抖著,指甲變得尖銳扭曲,聲音沙啞得像是野獸。
項強和獵人們站在距離他十多米的地方,沒有再往前。
呼~呼~
王吉喘息的聲音,像是破掉的風箱,呼呼地冒著炎息。
“江東怎么樣了?”
沉默了半晌,王吉出聲問道。
“灼傷有些嚴重,但是問題不大,修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你知道的,他身板比水牛還硬?!?p> 項東苦澀地道。
“嗯,我走了以后,幫襯我家媳婦和兒子一下,對不住了?!?p> 王吉轉過身,在水洼里對著他們的方向扣了扣首。
“你他媽的,自己老婆兒子自己養(yǎng)!”
項強恨恨地罵道,眼角流下兩滴眼淚。
平日里他和王吉沒少爭執(zhí),性格也合不來。
但這時候一想到王吉沒有以后了,便悲從中來。
“你們先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p> 王吉縮在了墻角,輕聲說道。
項強沒說話,和剩下的幾個獵人一同離開。
他在這里蹲了很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巷子里很安靜,直到傳開了孩童們嬉戲著踩水的聲音,王吉死寂的眼睛才恢復了一些神采。
他倉皇地起身,捂住畸變的臉,趕忙從巷子里跑開。
一路跋涉,王吉最后回到了自己家的胡同,看著那扇冷清的門庭看了良久。
他沒敢回家,怕老婆責備,怕兒子擔心。
以前跟著項強出門玩了一晚上的牌,輸個精光,第二天早晨回來時,在家門口也猶豫很久才進門一樣。
今天也是同樣的心情,但他遲疑了良久,還是沒有進門。
他去了賣補給品和雜貨的趙老頭家。
“趙老頭,生意可還好?”
王吉站在門口,打了招呼。
趙老頭戴著老花鏡看著他,面前男人的笑容宛如惡鬼。
糜爛的半張臉險些讓他分不出是誰。
“你……”
老頭嘴唇嗡了嗡,有些無力。
“讓我再賒六塊錢好不好?”
王吉故作灑脫地笑了笑。
“干嘛?”
趙老頭問道。
“買秘銀子彈。”
王吉說著,聲音陡然變得平靜,充滿了釋懷和解脫。
瀕臨獸化的獵人,可以申請一樣福利。
可以花一塊錢,向上級購買一枚秘銀制作的子彈。
秘銀子彈對魔物的殺傷力極大,獸化的獵人被殺死后,身體里被污染的血會失去活性,不會造成生物污染。
獵人們將這個過程稱之為凈化。
凈化了肉身與血液,來生方能轉世為人。
人不人鬼不鬼地死去,是要在畜牲道里輪回的。
“買秘銀子彈,只需要一塊錢?!?p> 趙老頭臉色一白,癱在椅子上頹然無力。
“另外五塊錢,我想在路上喝碗酒?!?p> 王吉笑著道。
他現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
那天他和江東,項強他們在鎮(zhèn)長家門口堵了整整半個下午,也沒有等到任何結果。
鎮(zhèn)長沒有給他們任何交代,在那個高高在上的老爺眼里,他們這些人就是天生的勞碌命,是低賤的牲口。
就算吞掉了獵人用命換來的撫恤金,官老爺也沒有任何悔過和愧疚的心思。
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但他們有自己的家庭,都有自己的顧慮。
所以,最后是王吉和江東,還有其他獵人們,一齊出了一份錢,讓江東交給了蘇岑。
十幾歲的孩子,在這個亂世沒有人幫襯,是很難活下來的。
“拿去!”
趙老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從兜里摸索出了六個銀元,排在桌上,別過臉,聲音都變得幽咽。
“謝咯!”
王吉接過這幾枚硬幣,仰天大笑著出了門。
趙老頭一個勁地在那用袖子抹眼淚。
“又有一筆賬收不回來了?!?p> 他翻出賬簿,找到王吉的那一頁,索性撕了下來,然后扔到了取暖的爐子里,看著那張賬單燒成灰燼。
“爺爺,王叔叔賒了好多錢呢。”
一旁的孫女小聲低估道。
“我要是去找他老婆催債,那娘倆怎么活喲?!?p> 趙老頭覺得心疼得厲害。
或許是為回不來的人,或許是為回不來的錢。
小鎮(zhèn)外面,呼吸著雨后的清新空氣,王吉的心情莫名變得輕快。
像是卸下了長久以來一直背負著的擔子。
臨近酒肆的時候,他準備掏出錢買上一碗酒。
一個沒了兩截小腿的乞丐,拿著一個破碗蜷縮在酒肆的旁邊,眼巴巴地瞅著店里鍋爐揭開時的小菜。
“唉?!?p> 王吉拋了拋手中的銀元,似乎是在感受它們的重量。
銀元碰撞在一起的聲音很是清冽。
他走過去,扔出五枚放在了那個破碗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謝!謝謝!”
乞丐頓時撲在地上,以頭搶地。
王吉沒有回應,只是小聲嘀咕著。
“喝不成酒了。”
拿著最后一枚銀元,他去了鎮(zhèn)上的審判所。
“一枚秘銀子彈?!?p>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感到很頹喪,只有一種豪氣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