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這么晚才下班,辛苦了?!?p> 說話的人是住在同一個公寓樓的鄰居,一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夫妻。妻子在保育院里教兒童歌舞劇,丈夫好像是在日報社工作。由于通勤時間長,平日里又不舍得坐電車或者黃包車出門,夫妻倆經(jīng)常披星帶月。
現(xiàn)在是凌晨五點鐘,剛剛結(jié)束工作的沈熹薇跟要出門上班的夫妻倆在樓梯口打了個碰面。
沈熹薇累得快要聾了,禮貌地應聲之后便錯身上了樓。
“聽說快要訂婚了,咱們跟這忙碌的沈醫(yī)生,怕是碰不見幾次照面了。”那個妻子輕聲嘆息。
“就是今年耶穌誕節(jié)的時候,那位柴家二少已經(jīng)斥巨資定下了匯中飯店的泰晤士廳。”男人說道。
報社里總是會有第一手的新聞,也包括第一手的八卦。
“乖乖,女人嫁得好,就是不得了?!逼拮游艘豢跉狻D暇〇|路的匯中飯店,她只是路過的時候,從外面遠遠見過一次,外灘邊上紅白相間的高大建筑,燈火通明徹夜不息。還不知道里面的裝潢會金碧輝煌成什么樣子。
沈熹薇乏力地沿著樓梯上到二樓,開鎖進門。
客廳里依舊凌亂,沙發(fā)上,空地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小山堆一樣的禮盒。已經(jīng)一個月了,每天都有東西給送過來。
其實都是訂婚儀式那天要用到的樣品。禮服據(jù)說是柴家從法國專門找人設計的,說不清楚牌子,但登的全都是歐洲王室貴族的席面。
按西方人的身材尺寸做的衣服,對于亞洲人并不一定合適,何況還是單薄如霜花兒的沈熹薇。于是柴菲讓她小叔叔找個有點手藝的地方改一改。
無論怎樣,禮服終究還需要主人試穿。由于自己每天忙于醫(yī)院的治療和教學工作,實在是無暇抽身,修了幾次版型之后,沈熹薇遭到了柴菲的多次提醒警告,明日務必要抽時間去裁縫那里試穿。
第二天早上七點剛過,大黑汽車便停在了沈熹薇的公寓樓下。
“真是突然。”沈熹薇感到自己暈頭轉(zhuǎn)向。
“其實不算突然,按著報紙上寫的時間線,您跟我那小叔叔已經(jīng)相戀多年了?!?p> 照例是柴菲在前排駕駛,沈熹薇靠在后面補眠,車子開了將近一個鐘頭,居然還沒有到。
“莫非是不認路了?”沈熹薇夢中迷迷糊糊,感覺已經(jīng)快要開出上海。
確實不在上海。是小叔叔認識的一位故人老友?!吧蛐〗阆人搅嗽俸澳?。”柴菲扶著方向盤應答。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一處小橋流水人家。看著不像是裁縫商鋪,倒像是某家某氏的祖宅。
“沈小姐請?!蹦俏徊裣壬呀?jīng)先到了一步,彎腰俯身給沈熹薇拉開車門,并抬手護了一下頭。
“又不是真的,倒也不用這般……”沈熹薇無奈。
“說不定外頭正有哪家小報的記者拍著呢?!辈裣壬⒉焕頃?p> 和猜想的沒錯,果然是一戶人家的宅院。
門前候著幾個年輕的男孩女孩,將一行人領了進去,一邊走一邊介紹著說,姑蘇王氏早年間是給宮里進貢繡品的,裁縫手藝那是幾十代人傳下來的。后來時代新了,小輩里有人出洋留學,帶回來了更加新式的理念,如今的王家從工藝到設計都算是一絕。
最好的絲織面料,配上精良到極致的工藝,原來那些世家小姐們的時髦旗袍都是從這里送出去的。
“咱們的禮服在后面?!蹦贻p女孩抬手往里擺了個請,帶著沈熹薇和小柴菲沿著游廊往后邊廂房去。
那柴先生則慢步落在了后面,轉(zhuǎn)了幾步又回頭,撿了個八角亭子進去之后屁股一沉,“有茶沒?”
“那是自然。”跟在身后的男孩躬了躬身,“早早備著呢?!?p> 兩個男孩一碰頭,大點兒的那個進去捧了一張長條案出來,小的那個端了全套的茶器茶具。小男孩手法嫻熟,輕盈動作了幾下,一縷裊裊白霧騰起,恭恭敬敬地奉上。
柴先生倒是不太注意那些倒茶的細節(jié),端起來就咕咚咚地喝了幾口,然后皺著眉頭咂摸咂摸嘴,“傅老七這茶也不是很好喝。老七的客人,你們替我多照顧著。”
“那是自然。”男孩又說。
拐過了游廊,進了后院的廂房,便是陳列禮服的地方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之前問身材尺寸的時候,還以為做的是一件禮服,眼下這些琳瑯滿目的擺滿了一面墻,長長短短,款式各異,感覺怕是可以訂上十余次婚,找上十余個丈夫。
巨大的裙擺立體又光滑,像是一塊潔白的奶油蛋糕。胸前的蕾絲層層疊疊,像是希臘神話里的那種大理石浮雕。
木質(zhì)人偶上面包裹著黑絲絨布,古色古香的宅院搭配著西方時髦的晚禮服,竟然一點也不突兀,反倒襯得衣服有如油畫一般的厚重質(zhì)感。
在廂房里頭照顧禮服的是一位年長些的豐滿女人,深姜黃色的旗袍長及腳面,一直金簪插在腦后,正專心地修整著蕾絲邊的細節(jié)。。
站在她身邊的年輕姑娘看著客人到了,低低喚了一聲王姨。聽著動靜,那女人停下了手中的活,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女人對著柴菲看上了幾眼,然后定下目光端詳起站在身后的沈熹薇,隨后吟吟地笑起,“今日是后面這位小姐挑衣服了。”
“那也不一定!”走前頭的柴菲兩手抱胸,“怎就看出訂婚的人就不是我?難道我臉上比這位沈小姐少了一個鼻子兩只眼睛不成?”
一旁的年輕女孩捂著嘴撲哧一聲,女人則擺擺手,示意身邊女孩先帶著柴菲去座上喝點茶水,自己則將那禮服從木質(zhì)模特身上取下,小心地抱起裙擺,親自領著沈熹薇走去了里面的隔間。
廂房里頭,用軟布簾子隔出來兩層。外面一邊是木質(zhì)人偶撐著的禮服陳列,里面一邊則是巨大的落地大鏡,供給客人試穿尺寸。鏡子的那一側(cè)的地上,擺著幾個炭火盆,想著是怕客人試衣的時候身上寒冷,溫度一下子比外面竄上去了好些。
接著,又有姑娘進來端了茶水點心,還有人送來了手爐和軟凳。
落地大鏡前,女人為沈熹薇一層一層地打理著衣裳。最里面的長排扣的收腰,抽繩的束胸,鋼圈支撐的膨大裙撐,還有層層疊疊的襯裙和罩裙。沈熹薇原本就身材纖細,盈盈一握的腰身就好像是奶油蛋糕上面插著的一根細細蠟燭。
王氏不愧是制衣世家,在還未見到真人的情況下,腰身細節(jié)竟然收得如此貼合,試穿之后,尺寸已經(jīng)幾乎不需要修改。
那位王姓女人一邊為沈熹薇系著抽在身后的的繩子,一邊夸贊,說是做了大半輩子的衣服,怕的從來不是身材尺寸不合,而是這個人的容貌氣質(zhì)搭不搭。今日看著沈小姐真人長相,才感覺感覺這些日子穿在木偶身上的禮服有了靈魂。
女人系好了裙子,又退后幾步從遠處端詳了一會兒,最后握著沈熹薇的手連連點頭,“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大概是對于自己手下的服裝作品甚是滿意。沈熹薇點頭笑了笑,對女人表示了感謝。雖然這場盛大的儀式是假的,但看著眼前的制衣女人如此滿意,她倒是也不介意當一回禮服展示的模特。
“還有這個。”屋外,又一女子進來,懷中捧了一方禮盒,“一會兒搭在裙子里面穿,顯得腰身更加修長呢!”
打開一瞧,里面放的是一雙亮閃閃的鞋子,好像天邊銀河落在綢緞。
此時沈熹薇還在軟布簾子里面,柴菲便替她接過了鞋子,看來看去不禁發(fā)出感嘆,“原來公主的鞋跟是這樣的高,我那小叔叔身高豈不是就要被踩下去了……哎,半天不見人,他這家伙上哪去了?”
“柴小姐,柴二公子在外頭正忙得團團轉(zhuǎn)呢。”那女孩小聲說。
游廊旁邊的八角亭子里,柴二正迎風讀著報紙,翻頁的空隙遠遠地見著一抹婀娜的綠色飄進了垂花門。這特征明顯,一掃眼便知是南京的那位二小姐。
王家待客彼此之間都是盡量避開,因為地界就這么大,在這東一個皇帝,西一個總理的年代,難免碰上一些冤家路窄,觸了眉頭。
此時的沈熹薇正在東側(cè)廂房里,年輕的姑娘便把人沿著西側(cè)的游廊往里領,走游廊便一定會路過那八角亭子,這一下好巧不巧了。
“那不是姓柴的那個癩蛤蟆……”賀語桐眨巴眨巴眼睛,偏過頭來問身邊引路的姑娘。
這……一時間,小姑娘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都知道南京賀家祖籍浙江,與柴家老爺自是源遠流長,賀二小姐跟柴二公子的婚事就這么定下了??墒沁@婚約雖有,卻也沒耽誤賀二小姐滿城風雨地追求傅七少爺,那么柴家的這位公子,一時間還是不要打照面為妙。
“那亭子旁邊全是樹,影影綽綽的,準是看錯了?!辟R語桐的丫頭小靈芝在旁邊打圓場,她知道小姐平日里可是頂煩那個人,沒外人的時候,故意叫人家蛤蟆。
“不對,我的視力可好得很。要不因為是女子,飛行員考試準得收了我。”
一陣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柴二的感到耳朵邊聒噪了起來。
“幫你包定了火車,也沒見你謝上一謝?!辈穸种袊W啦一聲抖了下報紙,嘆道,“你若是電報早一點發(fā)給我,傅老七就能走水路,重傷之人能少些顛簸之苦?!?p> “我那時候哪里想到你會幫我嘛……再說,我找了好多人都搞不定的。”一聽提起奉天火車的事情,賀語桐像是被人從背后點了穴,氣焰頓時軟下去三分。
頓了一會,賀語桐嘟著嘴,用還剩下的三分倔強說道,“但是你不要以為幫了我一次,有的什么事情就改變得了,恩是恩,情是情,現(xiàn)在婚姻已經(jīng)不講究從前那一套了?!?p> “那當然?!辈穸]轉(zhuǎn)頭,“傅家之于柴家的恩情,值得我柴二散盡家財去幫?!?p> “不過賀小姐有此顧慮,大概是久居南京,對上海這邊的局勢生疏了?!闭f道這,柴二把舉在手中的報紙拿下來,對折了兩下撂在案上。
朝上的版面上,正印著這樣的一行鉛字。
茲承覃岳臨,賈翀平先生介紹,謹詹于辛未羊年十一月十七,午后四點,于SH市南京東路23號舉行訂婚典禮,特此敬告諸位親友。柴正文先生,塞西婭小姐,啟上。
“誒?”賀語桐的余光一掃。
“誰?”賀語桐又彎下腰,湊近了鼻尖仔細瞅,看了半天還是感覺很吃驚。
“怎么,不好奇這新娘子是誰?”
“看名字是個洋人,你這家伙還真是葷素不忌?!辟R語桐探著頭,用手指扣著報紙上的小字,干脆屁股一沉也坐了下來。
“不管是誰,反正不是我就成?;仡^帖子記得往我府上送一送,賀禮到時候挑著車給你送過去……嚯呦,你這娶了洋媳婦還轉(zhuǎn)了性了,平時盡是咖啡洋酒的,今日還在這里裝模作樣的飲起茶來?!?p> 柴二也不言,將案上的小茶罐子轉(zhuǎn)過身來,手指往上面的“傅”字上面敲了敲,對著立在一旁的小男孩說道,“給二小姐也倒一杯?!?p> “好咧。”一旁的小男孩得了令,拎起爐上的小壺就要沏茶,結(jié)果到手一掂,空空,沒熱水了。
“二爺,您稍等,這就去燒?!北緛砣宋镪P系就微妙,那小男孩已經(jīng)前后急出一腦袋的汗,嗖嗖幾下閃沒了。
眼下就著茶水一盞了,柴二悠然掀開自己的那小茶蓋,就著滾燙的熱氣愜意地啜了一口,然后皺皺眉毛,“噫,這樣的苦,也不是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