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慧眼

　　四子馮夙第一次來宗廟，看什么都新鮮。而那個法師久久不言。

　　他拉著他二姐過去瞅一眼，蘸著朱砂的筆在黃褐色的藤紙上轉著圈地不明所以，他小聲地問他二姐：“這是在做什么？”

　　“解簽?！边€有一事，馮潤沒有說。

　　她瞧見嫡母博陵長公主貼身宮女將一幀折疊塊狀的桑皮紙遞給法師。而她也聽生母常氏提了一句，她想，此來是要請人批命么。

　　馮夙還要再問，卻不防微闔雙目的空照法師雙目忽然綻開，精光閃爍。

　　屋子里燃著香，檀香味騰騰的。那一刻他的眼，讓馮潤想起香案上燃著的青銅燈。

　　定定地望著她。

　　她心下一驚，卻不知空照法師的目光越過她，落在了身量最短的嫡女清身上。

　　這一幕不只馮潤姐弟看到了，同來的太師府的下人也是。馮潤聽到他們的稱嘆。

　　“法師的戒行當真是高深。這就是傳說中修行有成的慧眼吧?！?p>　　“慧眼如炬，心明通亮，什么也瞞不了大師?！?p>　　“真乃菩薩再世。更難得的是修佛之人游歷苦行，多如閑云野鶴，若非公主相詔我們也無緣得見?！?p>　　她一時出了神。

　　說是佛法高深，卻也可能是因香氣而生的幻覺。

　　有以沉香、朱砂、檀香和曼陀羅花粉等配置而成，點燃后使人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而在意識中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幻覺。而中原這時也有用以雞鳴狗盜的安息香，俗稱迷魂香。

　　這時期自西域沿著絲綢之路而來中原腹地傳經(jīng)的外來傳教士不少，縱然是先一步取得國主認同的佛門，流派也多。一如中國戰(zhàn)國時期學術思想領域“百家”林立、互相爭辯。

　　學術派別很多，著名的有儒、法、道、墨、名、陰陽、縱橫、農(nóng)、雜等家。他們著書立說，游說爭辯，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

　　直到董仲舒于西漢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治國思想，在漢武帝時開始推行。

　　《董仲舒?zhèn)鳌分杏涊d了董仲舒提議的原話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痹凇段涞奂o贊》中，記載了漢武帝的做法是“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該思想，已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儒家思想原貌，而是摻雜道家、法家、陰陽五行家等的一些思想。

　　與之類似，三國兩晉南北朝的動蕩時期，外來的宗教引發(fā)思想領域的“道佛”之爭。本土的宗教和外來的宗教交鋒，一如南北朝對峙。

　　原本如“百家爭鳴”般的本土宗教，效仿儒家思想整合出“道”的雛形，也非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道家思想原貌。

　　而是摻雜儒家、法家、陰陽五行家等的一些思想，也不可避免受到外來宗教的影響，直到后世李唐國教而興。佛門弟子起初則被稱作“胡僧”。

　　香案上的青銅燈不知為何，燈焰忽然一矮，暗了一暗，既而又大放光明。

　　焰火如繁花著錦，好看得很。

　　剎那又恢復如常。就像炸了個燈花，一錯眼，卻如過年放了個炮仗。

　　只是無聲。

　　馮潤姐弟面孔上都現(xiàn)出驚異的神色，然后，聽得嫡母博陵長公主問：“法師，這是誰的簽？”

　　馮潤領著四弟馮夙退至一側，那一眼，還是瞥見了不是她的。

　　空照法師一聲不吭，就像是沒有聽到，又閉上眼睛。

　　御賜的雞油黃蜜蠟佛珠在她指間透出的幽幽松香，祭祀祖宗的宗廟里燃起的裊裊檀香，浸淫深宮多年的貴婦們的脂粉香氣，伸出的白皙的手，搭在皇子王孫華貴領衿之間熏的花香……金盤玉碗水晶樽，燭臺高照。

　　有人高歌，有人吟詩，有人起舞。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裊裊的香霧、婆娑的人影后，他與一個女子并肩走進一處寺廟。

　　這一刻的空照法師又做著相似的夢，破碎的畫面一一閃過，就像踏入不知出處的迷夢。

　　他剛剛自曇曜五窟而來，太武皇帝拓跋燾的佛像已落成，拜佛如同禮皇帝，耳畔似還有僧人敲擊著木魚用沙啞的聲音來念經(jīng)。

　　空照法師依稀瞧見，他們自廟中走了出來，結伴來到一個石碑前。

　　周圍煙霧繚繞，上面的字看不真切，自小耳熟能詳?shù)蔫笠魠s讓他依稀聽到了往生的咒文……《妙法蓮華經(jīng)》。

　　是佛陀釋迦牟尼晚年說教，宣講內(nèi)容至高無上，明示不分貧富貴賤、人人皆可成佛。而在太武皇帝拓跋燾佛像落成時，有高僧講經(jīng)，講《妙法蓮華經(jīng)》。

　　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他確信達不到那樣的超然境界。由此，他確信自己需要更多的獨處和了悟，而非游走塵世之間往來應酬。

　　即使離開了京都平城。

　　卻又像年少時隨師傅前往西域諸國。在波斯的王宮里，在對佛教充滿不解乃至敵意的宮廷上下和他們喜怒無常的皇帝面前，不得不窘迫地低下頭去，左支右絀地回避著美麗舞姬手中示愛的珠串。

　　這一幕幕，輾轉眼前，似幻似真，就像心魔侵蝕。

　　空照法師開始覺得莫名不安，輕輕在心里念了一聲“無色聲香味觸法”，抬起頭對上眼前晃動的金色的花鈿。

　　他的心突地一跳：

　　博陵長公主湖水般的眼波，正定定地凝視著他。與此同時，她輕輕地問了句：“法師，怎么呢？”

　　庶人的白衣如煙消云散，手指剛觸到盛著毒酒的白瓷杯，眼前已是空無一物。

　　宗廟里的銅鐘悠長的聲調(diào)響起，一如宮禁報喪的鐘聲?；剡^神的空照法師心里沒來由地升上一陣惶恐——是誰。

　　“妙法蓮華”。

　　——佛陀誕生，亦有佛死去。

　　《妙法蓮華經(jīng)》是《法華經(jīng)》的另一種譯本。他微闔雙目，眼前陷入死樣的沉寂，窗外有不知名的花樹，白色落花紛揚一如憑吊的圓形紙錢。

　　半晌，他方淡淡地答：“她是長公主和駙馬的孩子，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如幽曇婆羅花般，瑞應一現(xiàn)，世乃有佛?！?p>　　《法華文句》（非佛經(jīng)）亦說，“優(yōu)曇花者，此言靈瑞，三千年一現(xiàn)，若如來下生，金輪現(xiàn)世。”這是塵世中修行的他，尚且不能達到的超然境界。

　　一如他離城清修，想要遠離俗世紛擾，卻遇上博陵長公主相召。

　　馮潤聞言也不由的看了空照法師一眼，她聽得不是很明白，但太師府里有時也會有高僧，也是這么說話。

　　聽不明白就對了。

　　馮清的小字，原是曇靜。她想，是“瑞應一現(xiàn)，世乃有佛”的優(yōu)曇婆羅花的意思啊，但后來宮里的姑母皇太后將“曇燕”給了嫡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