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鬟青梅接過自家小姐的碗，正要替她盛荷葉粥飯，卻不想她擺了擺手，說：“午間在宴上被樂安公主勸了幾杯酒，和大姐喝完，又是二嫂，三嫂，連未過門的四弟妹都來了，這會兒頭還暈了。”
說著，提壺沖刷自己的碗和勺。
青梅在外面喝酒，卻也知道，聞言笑著說，“也是平日里縱然見到了師傅，也斷然不能勸你喝酒?！?p> 馮潤揉了揉眉心，神情略微有幾分困頓，“師傅我還是去佛堂再抄些經書吧，五月里了，先文獻皇帝的冥誕也快了。七月里還有孟蘭法會?！?p> “等會兒，我們也來幫師傅抄寫經書。”小丫鬟春至模樣乖巧，額發(fā)遮住了大半眉眼，鼻翹唇朱，笑起來鼻子皺皺的。
“乖。”馮潤夸了一句，想起魏宮里那些皇子皇女，比這年紀還小了。
她離開的時候，還沒有開始進學。
“師傅，還有我?！毙⊙诀叨邻s緊跟著說。
“還有我，還有我?！毙⊙诀咔镏亮胬溃皫煾?，跟你一樣吃凈最后一口水，晾了碗，我就來?！?p> 桌上一壺水。吃完飯后，要用水洗刷自己的碗勺，將最后的刷碗水喝下去。
八方布施，不得浪費，云咽務凈。
小丫鬟夏至只是抿著嘴笑，眉眼溫和，如赤子孺慕。那一眼，還是讓馮潤想到了十來歲的大丫鬟丹蔻。
那時，丹蔻到她身邊也不久，原是她屋子里做針線繡活的小丫鬟，坐得住便陪著七歲的她識字念書。
那時的她正自懊惱，去了洛陽官署，也一肚子不痛快。
“乖，都乖?！鄙彵惹鹉狳c了點頭，起身去了佛堂。
她跪在蒲團上，面對著金身雕像做著晚課，隔一會兒敲響木魚。
案上一盞琉璃蓮花燈，燈火長明，格外璀璨。馮潤轉動念珠的手不覺一頓，隨即閉著眼睛繼續(xù)超度。
她也只在太皇太后的宮里教導過皇長子幾日，聽姑母說，“你倒是靜得下心來，陪我抄了這么久的經書，也哄得住他?！?p> 隔了一會兒，又同尚未正式取名序齒的皇長子說，“以后自有你母后來教導你，你不也說最喜歡她么。曾祖母啊，還有人要我看顧著，明年就又有個弟弟陪著你了?！?p> 那時，馮潤亦上表。太皇太后當時沒有說什么，隔了幾日卻讓她照看皇長子。
皇長子那時不過三歲，一見她就笑，太皇太后問緣故。他說，“這個娘娘我見過?！?p> 太皇太后笑罵，“縱使平日里拘著你，吃酥酪不讓盡興，也不能這般‘有乳便是娘’?！?p> 說笑一番，到底讓皇長子喚了她一聲“母妃”，又細問他在哪里見過的。
然后，恍然笑謂，“是在曾祖母的佛堂里。像了我那尊白玉碾成的觀自在女佛么，蓮花座上的。也是，成日里禮佛，你也不肯離了我左右?！?p> 命人將皇長子帶走后，太皇太后又和她說，“你有這份心再好不過。這照看孩子你確實不及我有經驗，他是天子的第三個兒子，原是該養(yǎng)在中宮皇后的跟前。我便親自照看他吧?！?p> 直到這一刻在內室飲茶，方才對她的知進退、識大體露出幾分滿意的矜傲嘉許來。
然后，太皇太后身邊的女官也在算著日子，笑著看她將茶遞與太皇太后，方說：“太皇太后是一心盼著自家?guī)孜毁F人好。這都要去照看左昭儀，皇長子都顧不上，卻還念念不忘貴人的小日子?！?p> 說著，將一紙交與丹蔻，又低聲囑咐幾句。
待她們飲了茶，女官抽空看一眼來人凈了手，替太皇太后揉捏眉額以放松，一面又道，“貴人無需擔憂。說起來，高氏為人所熟知，還是在燕地故土替馮天王養(yǎng)馬的時候，犯了錯跑了出去，這里都不大瞧得上。既已加恩太師府四少爺，加恩皇四子皇五子，也就看是不是養(yǎng)在太皇太后跟前而已?！?p> 馮潤也聽說了，貴人高氏是求了魏天子，才將皇二子給送了來。
魏天子原也不只這兩個皇子的。
“話也不能這么說的。”這是馮潤進宮以來，第一次聽太皇太后出聲打斷了身邊女官的話，雖然這已經是在內室。
寥寥幾人?；蛘哒f，都是她姑母身邊的人。
女官聞言，低頭不語。
“你教教她?！碧侍蠛蜕磉吤麨槔钍讨械呐僬f。
李侍中看了太皇太后一眼，開始教導日后的皇后馮氏，“和南朝漢人不同的是，大魏仍然沿用兩條祖制：一是立皇后，須讓有資格者親手鑄一個‘金人’，成之，方得立；二是立太子，須賜死其母，也稱之為‘子貴母死’?！?p> 她和馮潤細細解釋，這所謂的“金人”其實是銅人，宮中宦官會一早備好整套鑄像的模具，還會有禮官查驗。
而準皇后要做的事情又是如此簡單，只要把工匠準備好的金水（青銅融化的銅水）注入泥模中。
冷卻之后，金像光滑完整、沒有氣泡和裂紋的，就算是成功。
在鮮卑人眼里，手鑄金人原是為了占卜吉兇……女官也是這么和即將成為皇后的馮潤說的。
“看即將冊立的皇后能不能贏得上天的祝福。成之，則吉，則可立為皇后。至于立太子，言猶過早。母儀天下，便都是中宮皇后的子嗣，而娘娘膝下已經有了兩個皇子?！?p> 馮潤微微一怔，突然意識到，女官說的是養(yǎng)在太皇太后宮里的皇長子和皇次子。
而她上表，是請?zhí)侍罄^續(xù)住在內廷最富麗堂皇的那座宮殿，皇后的中宮。既是魏天子的孝道，也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即將誕子的左昭儀。
換言之，天子居長的幾個孩子都養(yǎng)在太皇太后的身邊，明眼人一見便知，魏宮內廷仍然是以太皇太后為尊。
馮潤承認那一刻的她微微晃了神，兩位皇子，正巧撞見女官看向太皇太后。
聽太皇太后接著說，“現在的民間，也是如此吧。中宮皇后也沒什么稀罕，只需要替天子照看好他內廷如花的美眷，和年幼的皇子皇女們。內廷規(guī)矩多了點，切不可逾越。”
說到這里，太皇太后不覺一笑，“相比先文獻皇帝，魏天子更內斂安靜，也更敏感重情。我們陪伴長大的孩子，終有一人將站在百官面前，也許，他還需要身為母親的你的指導……你還需要替他相看他的妻子，確定她足以承擔?！?p> 說著，太皇太后看向她，沖她略微頷首。
就像是對她進宮以來的言行舉止，看到現在的一種肯定。
那以后，她就每日都去給太皇太后請安。
照看皇長子，皇次子和一眾皇子皇女，也是聆聽姑母這么多年正位中宮的經驗之談。
而有的事情，馮潤也是直到出了魏宮內廷才想明白的。就像是這里，女官一時忘形，居然將出身長樂馮氏的她和美人高氏，相提并論。
太皇太后因此不得不出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