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村上,把這空落落的,只留下侍內由子孤身一人的大起居室,掃視了一遍后,才朝里間兒的溫泉浴室走去。
“由子,用我?guī)湍蜷_手提箱嗎?”
村上喬夫沒有回頭,恍若是在跟空氣說話。
侍內由子沒有應聲兒,恍若正在空氣中冥想。
由子,也時常納罕不已,每每想到村上這個人,為什么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一座山呢?
誠然,由子讀過的各式各樣的書里面,山的巍峨,挺拔,俊秀,壯觀,厚重,等等吧,不一而足的自然景象,天然地象征著男人的陽剛之美,以及由此而來的依偎其中、遮風擋雨、生死與共的安全感等等吧,這是毋庸置疑的。
就連佛陀他老人家,也不會否認:愛一個人,始于審美。
可村上喬夫,卻是一座不同尋常的山,侍內由子仔細咂摸著其中的滋味兒。
就像是從大海中央,就這么冒出來的一座山。
沒有神祇,沒有禱告,沒有寓意,沒有征兆,沒有緣起,沒有線索,沒錯!就這么冒出來的一座山!
就這么出現(xiàn)在,一個叫做侍內由子的女人眼前。
就這么不可思議!
就這么無可救藥!
就這么疾風驟雨!
預報的臺風和暴雨,不僅如期而至,而且肆意狂妄地蹂躪著無辜的人們和可憐大地。
暴風雨的勢頭,摧枯拉朽。隔著玻璃窗,便可一睹它那狂躁暴虐的本性。
院子里的大樹,被撕扯地,東倒西歪,無論枯枝敗柳,還是綠葉新條,一股腦地全在漆黑的天空中飛舞,像是沒有樂章的交響樂,又像是原始人驅魔時那不知疲倦的狂歡。
現(xiàn)代化的路燈,早已放棄了抵抗,要么忽明忽暗地打著閃,要刺刺拉拉地冒著火花兒,時不時地傳來一兩下“噼啪”的爆裂聲兒,想必,是那一兩支不堪其辱的燈泡,終其一生,最絢麗的一閃吧!
木制的平房,雖然堅固如常,卻被帶著尖嘯的旋風,恣意戲耍擺弄著,嘎吱嘎吱的板條,瑟瑟發(fā)抖房梁,然則,近乎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中,卻也有著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即便它沒有生命!
就比如,那潔白如雪的窗紙吧,是那么單薄脆弱,那么羸弱不堪,卻又那么驕傲任性,烏黑豆大的雨點兒,摧枯拉朽的暴風,也無可奈何,仿佛就連佛陀也被她的秉性所感動,庇護著她的純潔、堅韌、獨立。
侍內由子,像是一尊燈影下的雕塑,靜謐安詳,無聲的眼淚,無語的心境,無愛的今生。
那是一種,走向死亡時的孤獨。
由子,不由地打了一個激凌,像是被窗外的一道閃電擊中了心房,渾身顫栗不止,嘴唇瑟瑟發(fā)抖。
想起來啊,侍內由子終于想起來了!
她曾不止一次地,朝著死亡奔跑過!
無論是孤獨一人靜坐時,還是支離破碎的夢境中。
朝著死亡奔跑的時候,侍內由子的余光里,總是浮現(xiàn)一座山的景象!就在海的中央!如影隨形,卻又模糊不清!
一座不同尋常的山,就在還的中央!村上先生!
侍內由子,拭了拭眼淚,對著窗紙和瓷瓶里的玫瑰笑了笑,這無聲無息的一笑啊,久別重逢,暢快欣慰!
她脫掉了羊絨短大衣,里面穿著一件白色絲綢襯衣。
又摘掉精致的象牙發(fā)卡,隨手擱在青花細瓷瓶旁邊兒,這才起身走到衣柜前,掛好短大衣,打開自己的手提箱。
取出一件玫瑰紅色的西式吊帶睡衣。只打開看了一眼,便拿出衣柜里的衣?lián)?,把自己的睡衣?lián)魏煤螅蛛S手掛了回去。
侍內由子,重新坐回到檀木茶幾前,且當,過去、眼前、今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什么也都不會發(fā)生似的!
一只耳朵聽著外面兒,暴風雨嘈雜狂躁的悲歌;
一只耳朵聽著里間兒,村上沒有歌詞的吟唱。
村上從里間兒溫泉浴室出來時的光景,恰似騰云駕霧一般搞笑。
溫泉熱浪留下的紅潮,還未從村上的臉頰、耳朵、脖頸、胸膛上,褪去殆盡之際,又遇到從木屋角角落落的縫隙里,鉆進來的絲絲涼風,村上難以抑制的打了一個激凌,緊接著便一連串兒的,令人狼狽不堪的噴嚏。
沒有人,忙不迭地柔情蜜意地問候他,“這溫泉,泡得還盡興嗎,村上先生!”
更沒人,碎步緊趕著,殷勤地拿著浴巾,在他那蓬松得跟雞窩似的腦袋上,擦來擦去!
暈騰騰的村上,心頭不免一緊!
“難不成,人去樓空了么?!”
“由子!由子!去泡一下吧,真的不錯!比你在火車上時介紹的,還要舒服?。 ?p> “謝謝您的恭維,村上先生!……您沒有上當受騙的感覺就好呀!”
“唔!……哪有的事!……嗯……哦……那個……您怎么還……您的手提箱怎么還……唔!……明白了!……您哪里不舒服么?……嗯,是不是胃痙攣的老毛病又犯了呀!”
“沒有的事!我的胃感覺很舒服,反倒是您,村上先生,您又有些口吃了呀!”
“我,我,沒有啊,喏,我的煙盒和打火機,落在浴室里了,我去找找看,找找看?!?p> 當才出浴室的村上看到,侍內由子,就這么坐在檀木茶幾前,泰然自若,紋絲不動的時候,確實有點令人憋悶的失落與委屈。
難道僅僅摘掉了發(fā)卡,難道僅僅脫去了大衣?沒錯,她的手提箱打開過,可是,也就僅僅是打開過而已!
失落的村上,繼而又有那么一點點兒羞憤與不甘。
村上喬夫先生,即便是一位檢察官,任其年輕有為,任其英武智慧,任其故作成熟……怎奈,他在侍內由子的眼睛里,實在難掩其質樸率真、稚氣未脫的大男孩兒本色。
侍內由子的心里,簡直笑出了聲兒!
他垂頭喪氣,卻又自我解嘲;
他悵然若失,卻又心有不甘;
他傷了自尊,卻又忍氣吞聲。
村上先生,真的很可愛!簡直像個孩子!
那煙盒和打火機,明明一直就拿在手里呢。
村上回浴室去找,究竟是想吸一支香煙呢,還是想挽回失去的尊嚴呀!
侍內由子,自己也正沉浸在孩子般捉弄人的暢快之中。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空空蕩蕩的房間里,霎時間漆黑一片。那聲巨響,聽起來離得并不遠,像是變壓器之類的電器設備短路時的動靜兒。
“由子!由子!停電了!您別動,不要緊張!我就來!”
“沒事的,村上先生!老板娘說過,火柴和蠟燭,就在五斗櫥里呢!我去拿!”
“不,別動!我去拿!稍待片刻,等我先適應黑暗啊!”
侍內由子,“噗嗤”一下,笑出聲兒了來。
“我說您啊,村上先生!您可真是一個書呆子呀!五斗櫥就在我身后呢,伸手就能翻到!聽我的,還是您先別動!”
“刺啦”一聲兒,火柴點燃了蠟燭,由子那嬌美羸弱的身影,登時籠罩在,那一小片搖曳不定的暈黃色光亮里,片刻的溫馨,些微的安慰,難得的寧靜,誰也不知道能持續(xù)多久,但愿,但愿吧!……由子心里,暗自禱告著。
可窗外的暴風雨卻不這么想,更像是一位偷襲得手的刺客,雨勢風勢,肆無忌憚,愈演愈烈,仿佛下定了決心,要把這溫泉館,連同整個建筑群落,吞噬得干干凈凈。
村上,從黑暗中走進來,走進保護著由子的,卻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擊即潰的,那一小片燭光里。
他默默地坐下,他無需得到任何人的允許,也將無視任何人的反抗,包括侍內由子在內的任何人!
村上,把侍內由子輕輕地擁入自己懷里,那是神秘花海的芬芳,是原始山泉的甘露,是萬里云端的密境,是大海深處的海嘯。
癱軟下來的侍內由子,無聲無息,無感無覺,無生無死,盯著那搖曳舞動的燭火,眼淚順著鼻翼,安靜地流淌。
侍內由子,就這么微笑著,坦然而平靜地,接受著來自佛陀的造化。
村上環(huán)抱著由子,臉頰貼著她的耳朵,下巴抵著她的肩窩兒。
村上,迄今為止,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他心底最深處,一處最隱秘的地方,是多么崇拜且贊美著,暴風雨的乖戾與囂張。
它由著性子,它不著面具,縱橫萬里,摧枯拉朽,蕩滌大地,不計后果。
村上喬夫,不止一次地,一面悶頭吸著煙,一面幻想著自己,具有暴風驟雨一般的性格和作為,把作惡多端的嫌疑犯,把盤根錯節(jié)的惡勢力,把這“地獄”般的人間,沖刷的片甲不留,哪怕一縷、一絲、一線都也不成!
今晚的暴風雨,來的有些詭異,恍若真的感應到了什么似的。
一個月來,在村上腦海里,盤桓不走,揮之不去的,那普通到再也無法普通的十字街口;那平淡無奇,見怪不怪的紅綠燈柱;那毫無生機,卻又秩序井然的匆匆路人。
那偽善的文字、教條、典籍……哦!統(tǒng)統(tǒng)地,統(tǒng)統(tǒng)地,給我撕成碎片,飛灰湮滅吧!
愛一個人,有錯么?錯在哪里?告訴我!錯在哪里!
我愛的,就是由子這個人,就在這個女人而已!
由子有錯么?錯在哪里!告訴我!
由子,這個女人,她有什么錯!
村上喬夫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摟著由子的胳膊,愈來愈緊。
“村上先生,有一件事,我必須說得一清二楚!”
“您說就是,由子。”
“村上先生,我是一個有丈夫的女人!”
“難道,這是我今天才知道的事情么!”
“不,這很重要!”
“不,這不重要!我愛您,只是您這個人而已!為您,我可以拋棄一切!”
“不,請不要這樣說吧,村上先生!”
“那就,那就都別說了,您也別說了,一切交給我就好!”
“上周,我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過字了,只等他簽字了?!?p> “哦?這太突然了!由子!您!……您真的想好了么?”
“村上先生,您別誤會!離婚這件事,跟您毫不相干的……這是我早就決定下來的事,有您沒您,我都要離婚!”
“是么!……那我明白了!”
“請您,請您耐心地等待一段時間。不久的將來,我會把一個完完整整的由子交給您的,村上先生!”
村上,吻著由子的額頭,淚水盈滿了眼眶,他的心境重歸平靜,就像月圓之夜的大海,象牙色的月亮,滿足地躺在大海的懷抱里,幸福、自然、安詳。
“由子,您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侍內紀夫?!?p> “侍內……侍內紀夫!”
“您聽過這個名字嗎?村上先生!”
“哦,那倒沒有,只是,姓‘侍內’人,好像挺多的吧!”
“興許吧,村上先生!”
村上承認,此時此刻,他依舊猜不透,為什么由子沒有像她在電話里說的在7號車廂等他,而是站在檢票員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