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城。
夕陽西下,蘇氏酒樓掌柜正欲吩咐伙計換上晚市牌子,忽地一股疾風(fēng)吹來,卷起漫天沙塵。沙塵未落,來人已勒馬門前踏入門中。馬嘶嘶地噴出騰騰熱氣,分明是長途奔波而來。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一身尋常的青衫,腰間隨意插著一卷短卷,長得清秀,眉宇間透出些許疲倦。他要了樓上臨街單間,吩咐道:“一壺酒,兩碟小菜,兩個杯子。”
西下余暉如無數(shù)金線透過窗戶灑落地上,青年邊望著遠處燈光邊悠閑小酌起來。夜幕終于降臨,半壺酒下肚,他搖搖頭,輕嘆口氣說:“進來吧?!彼匀煌巴?,那樣子倒似說給自己聽的。
靜了許久,門緩緩的開了,探進來一張狡黠的笑臉,隨即,一個身著水綠衣裳的少女輕輕跳了進來。少女的到來為單間帶來了歡快輕松的氣息,一掃室內(nèi)風(fēng)塵倦氣。
少女緩步走到桌邊坐下,笑觀青年臉色,兩人都一言不發(fā)。
青年淡淡問道:“你餓不餓渴不渴?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餓不渴,你自己吃就行,我就在這里等你?!?p> 少女一邊笑一邊搖頭,明眸皓齒,天真可愛又透著一股古靈精怪。
青年瞟了少女一眼:“你追了我半個月,居然會不餓不渴?真心佩服?!?p> “半月之間你便從江南一直跑到臨高,我也很佩服?!?p> “你若不追,我恐怕也跑不了這般快。”
“現(xiàn)在怎么不跑了?”
“累得不行,跑不動了。”青年搖了搖頭,繼續(xù)問:
“我很好奇你如何追我追得這般悠哉,所以特地停下來問問你,你告訴我答案好不好?”
“倘若你有一輛大車,加上四匹馬,你在里面一邊睡覺一邊追人,當(dāng)然就不累也不餓了?!?p> 少女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青年嘆了一聲:“可是車夫會累,馬也會累。”
“那就換人換馬唄?!?p> “看來我是跑不過你的車隊了,不勝榮幸,”青年無奈地說,“你為何花這么大本錢追我呢?”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鄙倥聪蚯嗄攴旁谧郎系膭Γ瑸鹾趧η使揲L的劍身,比尋常長劍還要長出半寸,古樸內(nèi)斂卻又隱約有一股寒氣彌散開來。少女眼中煥發(fā)出一種奪人光采,一雙纖手落在劍鞘上,很輕很小心地摸了一下。
青年慶幸道:“那就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長得這般好看,見過我不可能不記得的。現(xiàn)在你也見到我了,你可不可以不再追我,讓我離開?”
“你可以離開,不過我還是會繼續(xù)追的,”少女瞇著眼睛笑,甚是可愛,“除非你唱一首歌給我聽!”
“我不會唱歌呀。”
青年愣了一下。
“如果你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你一定會的?!?p> “是么?”
青年沒再說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叫什么名字,說來聽聽嘛,說說又不會少塊肉?!?p> 少女幾乎是拽著青年的袖子撒嬌了。
青年不動聲色:“那你叫什么名字,畢竟說說又不會少塊肉?!?p> “那我說了你也要說哦,我姓林,名一一?!?p> “原來你是林家的人,怪不得有錢坐著大車追人?!?p> 青年終于明白了少女為何揮金如土。
洛陽林家是六世家中最富有的一族,這點錢他們還不放在眼里。
“是啊,林瀾是我娘,江洋是我爹!”
這下怕是真的跑不掉了,江家千里尋蹤的本事獨步天下。青年心里嘆道。
臨街突然吵鬧起來,談性正濃的林一一被由遠而近的沸騰的人聲打斷,不禁皺起眉頭,撅起了嘴,索性走到窗前,探出大半個身子,想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青年只是輕瞥一眼就收回目光。
樓下,一大隊人馬,約摸有二三十個身著玄色制式衣服的弟子簇擁著一個紅衣少年氣勢洶洶往酒樓涌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身材格外高大的弟子,足有一丈有余,不斷將擋路的人拎起來扔到兩邊。紅衣少年走在其中,不急不緩,格外惹眼,嘴角那一絲冷笑,著實讓人心生不適。
林一一扁了扁嘴兒,哼了一聲:“喲,哪家的派頭,那么嚇人。”
她還待再看,青年一把把她扯將了回來:“大小姐,多聽話,少看熱鬧。魏家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莫說魏家家主出身草莽,行事霸道乖張,與你家還有點過節(jié)。要是知道了你是林家的大小姐,雖說不敢對你怎樣,不過多半是少不了絆子。”
說話間,魏家一眾人已停在了茶樓門口,紅衣少年微微揚手,身后的一群弟子忽地散開,鐵桶般把整個酒樓圍了起來。
霎時間,一種蕭瑟肅殺的氣氛悄悄彌漫開來,整條長街靜到了極點。
紅衣少年冷笑著,抽出了腰間所佩的一柄鑲金綴玉的長匕,又掏出一條雪紅的絲巾,默默地擦著匕身。匕首銀華似雪,無須再擦。可是少年就這么擦個不休,笑容也越來越冷。
“少爺,要做怕是要抓點緊了,有人通知了鎮(zhèn)撫司?!奔t衣少年耳邊響起提醒,他當(dāng)即獨自跨進了茶樓。
茶樓里的老老少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紅衣少年,誰也不敢吭聲,老板早已不見蹤影。紅衣少年踱著步子,視線掃了大堂一遭,走向了最里邊靠窗的桌子。
那桌上坐著三個人,一男一女一嬰兒,男女皆作尋常百姓打扮,男子低頭默不作聲只是喝茶,適才嚇哭的嬰兒不知覺中已被女子安撫入睡。
樓上,青年把林一一的胳膊牢牢地按在桌子上。她雖然很想去看熱鬧,卻根本不能起身。青年淡淡地說:“江湖恩怨,不要隨便插手。那是魏家的少爺魏無忌,百無禁忌,殘忍暴虐?!?p> 樓下,魏無忌已在離桌子一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柳家夫婦,自己做下的事情,難道想這么一走了之?”
“我們做下的事情?”那男子笑了一聲,“魏家勢大,稱霸一方,我們躲不過。今天既然要趕盡殺絕,還裝什么好人?”
“你若老老實實地離開臨高,去塞外討生活,我們魏家可沒閑情逸致追到塞外去找你麻煩?可是你柳風(fēng)膽大包天,居然敢到魏府門口來搬弄是非,此次讓你們逃了,置我們魏家的臉面于何處?”
柳風(fēng)憤然道:“我兄弟被你們害了,我爹娘被你們逼死了,魏家不給活路,難道還不讓人死不成?今日便在這里做個了斷,你我二人看是誰把命留在這!”
說話間,柳風(fēng)拍案而起,一手從桌下抽出苗刀,周身玄力激發(fā),刀身風(fēng)吼漸起。
“那柳風(fēng)為什么會和魏家有過節(jié)呢?”林一一突然發(fā)問。
青年想了想道:“我知道的不多,樓下的是柳風(fēng)、關(guān)三娘夫婦,半年前的洞庭奪寶,魏家派出一批好手志在必得,得手后卻覆滅于洞庭水盜,最終是柳家兄弟奪得寶物?!?p> 林一一瞪大眼睛問道:“魏家懷疑是柳家兄弟與水盜勾結(jié)?”
“不好說,柳家兄弟如何得寶并不可知,也可能是寶物又經(jīng)多次爭奪最終被柳家兄弟奪得,畢竟奪寶成功距離魏家隊伍覆滅已過一月有余??墒俏杭覅s一口咬定是柳家兄弟和洞庭水盜勾結(jié),要求交出寶物,柳家兄弟不肯,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誰也不知道,只知道柳家兄弟死了。”
“魏家竟然殺人奪寶?”林一一覺得難以置信。
“誰知道呢?或許是一言不和動上了手,刀劍無眼;或許是魏家丟了臉面,要把勾結(jié)水盜的罪名掛在柳家兄弟頭上;或許柳家兄弟真的勾結(jié)了水盜,準(zhǔn)備拼個魚死網(wǎng)破卻被魏家的人殺了?!鼻嗄曷柭柤绲?,“江湖上的事情,又怎說得清楚?”
林一一沉默了,過了許久,她又問道:“那柳家夫婦呢?”
“柳家夫婦當(dāng)時不在,后來魏家向鎮(zhèn)撫司狀告柳家兄弟勾結(jié)水盜,柳風(fēng)爹娘被投入獄中,過段時間不明不白也死了。想必柳風(fēng)是來臨高找魏家討個公道,現(xiàn)在想走也走不了了?!?p> 林一一起身去看,只看那柳風(fēng)手持苗刀悲憤至極又透著一股無可奈何,關(guān)三娘邊安撫嬰兒邊一臉凄冷地看著魏無忌。忽然覺得有些心酸,于是林一一向青年招招手,喊他一道看。青年搖搖頭,卻還是走到了她身邊。
忽地柳風(fēng)一聲怒吼,瞪著一雙環(huán)眼挽了個刀花沖了上去,關(guān)三娘也忽抖出一柄短刀,欺身搶上夾攻魏無忌。二人雙刀幻化出兩團銀光,攻勢極其凌厲,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把魏無忌全身都罩在里面。兩柄單刀一重一輕,一急一緩,相互配合,密不透風(fēng)。
林一一看呆了,青年卻微微搖頭。
魏無忌放聲冷笑,長匕銀光大熾,舞成一個刀圈,如驚雷一般一舉將雙刀全震了出去。魏無忌刀勢強橫到了極點,蕩開雙刀后,余勢不絕,如果關(guān)三娘的閃避稍微再慢一分,胳膊就會被卸下來。一片白凈的肌膚從她肩頭的裂口中露了出來,隱約能看見貼身的小衣。
魏無忌笑聲更加刺耳,長匕的攻勢竟有七成都是奔關(guān)三娘而去。
見娘子被辱,柳風(fēng)是又氣又急,一刀更快一刀,全是舍命的招數(shù),苗刀大開大闔,如鐵鉗一樣鉗制住魏無忌的攻勢。
林一一看著這場生死激斗,關(guān)切問:“柳家夫婦他們會不會贏???”
青年緩緩搖頭:“魏無忌匕使刀法,結(jié)陰戾雄渾于一體,變幻莫測,看修為已有四重境。二重境的柳家夫婦他們半分勝算也無,何況魏家弟子還沒有動手。魏無忌現(xiàn)在只是在耍弄他們罷了?!?p> “那他們會不會殺了柳家夫婦?”
“我不知道,”青年頓了頓,“柳風(fēng)會死,關(guān)三娘不一定。”
“為什么?”
“也有一個傳聞,奪寶不成惱羞成怒是假,看上關(guān)三娘是真?!?p> 什么!
林一一一詫,眼中的光彩暗淡下去。
“那我們出手吧,我還沒有見過你出劍呢?!?p> 一種奇妙的神采又出現(xiàn)在林一一的眼睛里。
青年被她嚇了一跳,急忙捂住她的嘴,道:“大小姐,誰說我要出手的?如果你修為已有四重境,你想動手我不攔你,但我不去。”
“你為什么不去?”
“我為什么要去?”
“匡扶正義,難道不是修行人的本分?現(xiàn)在不就是大好的機會么?”
“首先,我們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又怎么知道幫了關(guān)三娘就一定是匡扶正義?再者,匡扶正義靠的是修為,就算你的修為有四重境,迷蹤幻影身法大成,現(xiàn)在下去也是死路一條。那幾十個魏家弟子個個都有三重境,正所謂猛虎不敵群狼,何況你也不是猛虎?!?p> “可你是猛虎啊,有你嘛!”
“有我就能贏?你對我還真有信心。沒準(zhǔn)我只是小貓咪。”
“不會的,因為你是山水郎!”
原來,你真的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