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初入冬,涼州進(jìn)攻孤雁山。孤雁山乃是裕國的北境要塞,陳硯洲見幾次攻打都沒能嚇退涼州,就干脆決定御駕親征鼓舞軍兵士氣。
我拿著楊淑妃親手縫制的一件銀狐風(fēng)裘和皮帽,送他至東都銅雀門,陳硯洲內(nèi)著魚鱗紋甲鎧甲,身披祥云鼠褂。他的身后是萬千投身疆場的將士。
秋風(fēng)蕭瑟,我將他的毛領(lǐng)豎起以御風(fēng)寒。
陳硯洲垂眸望著我,抓住我的雙手輕聲道“天冷,手都有些糙了記得多用些凝玉露。”
我低頭道“我會在佛堂日日為你祈福,祈求你別死在北境?!?p> 他忽而湊近說道“你不必憂心,只要你信我我自會平安歸來?!?p> 行軍號角破空響起,陳硯洲拍拍我的手,轉(zhuǎn)身上馬率領(lǐng)眾軍揚(yáng)長而去。
是夜,望之皓月千里繁星寥落,心下卻是陣陣不安。
這些日子也不知為何,總是食不知味寢不能安,陳硯洲這個常年養(yǎng)在皇宮里的金孔雀,能打的了仗么?
玉棋忽而匆匆而入,她頷首鎖眉道“方才太后娘娘差人來報,軍報上說定北軍路遇敵軍埋伏,皇上他……身已中箭,現(xiàn)下正在軍營內(nèi)將養(yǎng)。不過太后讓我告訴娘娘皇上性命無虞,娘娘萬不可憂慮過度,傷了身子可就罪過了?!?p> 我聞言只覺雙耳似為蜜蜂纏綿,雙足踏在重重霄云之上,忽然雙膝一軟險些摔倒。
一下子,只是怔怔地呆坐在碎紅亭中,恍若浸泡在水中,各種滋味涌上心頭不知傷心為何愁苦為何。
我揪著一顆心,不停地對皓月道歉,如果千荷能聽見我所言,可否原諒我的過錯?
過了半個月才有人來傳話,說是皇上已然無恙,不日便將班師回朝,聞此心下才算松了口氣。
這日,日暖和風(fēng),定北軍浩然回京。
晌午甫過,玉棋侍立于身側(cè)。焚香沐浴薄施粉黛,又吩咐廚司備了晚宴。
下人來回皇上已經(jīng)回宮,聞言卻是如何也不可安定,耳畔似有夏蟬縈繞不得安寧。
癡癡地站在影窗前出神,就看見玉棋步履匆匆,便知道皇上安然無恙。
忽然想去裕陽殿看看他,剛走出殿門,就踉蹌摔落卻感到一雙大手相托,靛藍(lán)色圓領(lǐng)馬蹄袖流云紋皇袍,平云紫繡花底朝靴,望過去雖然神采奕奕卻有幾絲倦意。
“看來小丫頭是想我想得緊,如此按耐不住。”
聞言推開他的雙臂而道“一回來便討嘴,如此看來皇上你是無恙了?!?p> 只見陳硯洲抱拳福身道“托皇后鴻福,我此行不僅性命無憂而且攻克了孤雁山。此戰(zhàn)雖艱難,不過憑我英勇神武自然不成問題?!?p> 望之謙然,無心與他斗嘴,只是心里生出萬千憐惜之情,櫛風(fēng)沐雨艱苦鏖戰(zhàn),唯盼勒石燕然四海安定。強(qiáng)哉?壯乎?誠然,亦可悲矣。
“你身為一國之君,要走的路還很漫長呢。”
陳硯洲雙手扶住我的雙肩道“如能濟(jì)世安人,何妨雄關(guān)漫道血染沙場?”
“能做一國之君,說明你是有福報的人?!?p> 陳硯洲望著我柔然笑道“南歸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報?!?p> “胡吣什么?那后宮諸人可都是你的福報了。”
一年一度的選秀又到了,這次有太后娘娘坐鎮(zhèn)自然是招了許多貌美的小姑娘入宮,多得我也記不清封號的長相。
選秀過后,太后便拉著我到裕陽殿輪番對陳硯洲進(jìn)行攻擊,勸說他恩澤后宮多多看看嬪妃們什么的,誰知道陳硯洲不耐煩的摔下手中的奏折轉(zhuǎn)頭問我“你覺得我應(yīng)該寵幸誰?”
我一時啞口無言看向太后娘娘,誰知道她只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別亂說話。
“我覺得那個楊淑妃挺美的,大家都說她神似洛神呢,還有,那個那個文嬪,她屁股大生兒子!你肯定很快就抱上皇子了?!?p> “好,今天我就去楊淑妃那兒,明天去文嬪那兒,你看如何?”
陳硯洲死死的盯著我,我感覺他的眼神就像一把寒潭冰刃,要將我的心剜出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剛回到渡影閣,陳硯洲就讓手下的人又叫我去裕陽殿,我頓時一陣怒氣縈繞心頭,這不是拿我尋開心么?“皇上有事兒?”
“你真的覺得,我應(yīng)該寵幸其他妃嬪?”
我暗罵了陳硯洲一頓,強(qiáng)忍怒火說“延綿皇嗣,這很正常啊。再說了,您是皇上,寵幸妃子再正常不過了,難道你不想踏足后宮是因?yàn)?,您是斷袖??p> 陳硯洲一臉嚴(yán)肅“胡說八道?!?p> “千荷已經(jīng)走了好久了,陳硯洲,你該放下了?!?p> 我雖然心里很為他和千荷惋惜,但是逝者已逝,這世上有我一個人贖罪就好了。
“你怎么那么傻?。俊彼哌^來拉我入一個寬厚遼闊的懷抱,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前,左手攥緊他的鴉青衣衫,像是攥緊那個并不屬于我的夢。
盛夏依舊炎熱難耐,躺在床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扇子,幾個妃嬪坐在屋內(nèi)嘰嘰喳喳地聊著天,聽她們閑聊說是楊淑妃有喜了。
我感覺她們嫉妒地下一秒就能懷一個,我吩咐蟬衣給她們一人一杯降火的菊花茶,免得把我這宮殿燒起來。
“皇后娘娘,這楊淑妃現(xiàn)在天天霸占著皇上,您身為后宮之主應(yīng)該勸勸皇上雨露均沾啊,我們都好幾個月沒見到皇上了?!贝┲簧韺毸{(lán)穿珠錦裙的姜嬪一臉的不情不愿。
“就是就是。”底下一片附和。
我揉著頭喝了一口茶消火,果然女子多的地方是非多“你們有空在這嘮叨我,還不如像人家楊淑妃好好學(xué)學(xué),怎么討皇上歡心懷上龍種,一個個的找我有什么用,我是管姻緣的神仙么?”
我見她們一個個的垂頭喪氣,就干脆在渡影閣擺攤,教她們繡花繡荷包,偶爾趁太后出宮也會教她們踢踢蹴鞠打打雀牌好在沒有被太后娘娘發(fā)現(xiàn)過,此般如履薄冰倒有另一番趣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出的好主意,我的渡影閣門庭若市,竟然還有宮女小廝跟著學(xué)的,我倒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如此熱鬧,總算是紙包不住火。太后娘娘早就被我氣慣了,這次干脆不管了,我們的繡品甚至賣到了宮外,也算是為國庫添磚加瓦了。
雖已入秋,卻是風(fēng)和日暄,云蒸霞蔚。
日光透過飄渺單薄的云層灑在身上,但見云卷云舒去浮光掠影來,甚是愜意舒心。
一早起來見院中的木芙蓉開的純白嬌嫩,一時不勝欣喜便折了一朵插在鬢邊,又低頭瞧了瞧我身上的玉色芙蓉暗紋上裳,月牙水紋百褶裙,并無珠翠瓔珞加飾,如此素雅清淡的著裝倒是別有一番清麗脫俗。
我見天氣大好故而向陳硯洲央了宮牌,獨(dú)自一人來至鳴玉山的金光寺祈福。
也不知是何緣故,今日的金光寺寥落冷清至極。偌大宏闊輝煌的主殿卻連一名僧人也不見。
我正疑惑間卻見殿內(nèi)慈悲金佛前的蒲團(tuán)上,有一身著黛藍(lán)銀蟒紋常服的男子正虔心祈福。
我悄聲挪動不想擾了此人虔心,跪拜在男子身旁的墨綠流蘇蒲團(tuán)上合眼祈愿。
“我此生所求不多,惟愿家人康健余生順?biāo)臁!蔽掖诡^呢喃道。
忽而一陣涼風(fēng)襲來,我起身走至門口向殿外望去,但見秋雨攜著金風(fēng)寒意絲絲綿延落下,方才明亮澄澈的日光霎時化為溫潤雨絲。
我孤身一人并未攜傘又穿得這樣單薄,實(shí)在犯愁該當(dāng)如何。若是這雨一時半刻不停,我豈非要留宿金光寺?
“雨勢急驟,想來姑娘暫且是無法下山了?!?p> 我轉(zhuǎn)眼望去,那男子眸光閃爍面含笑意緩緩走向我,燦若光輝明若朝霞。
許是身處佛寺金殿的緣故,那男子身上竟籠罩一層淡淡的金光,恍若自光明盛雪而來。
“公子又該當(dāng)如何呢?”
“圣佛留我在此,豈有不從之理?”男子覆手而立,揚(yáng)臉溫柔笑道。
暗自佩服此人心境如此安然“公子所言極是。正值秋意闌珊綠雨時,又逢神佛相留,如何忍心辜負(fù)這深秋盛景?”涼風(fēng)徐徐寒意料峭。
“愿得勤來看,無令便逐風(fēng)。退之所言果然不錯,姑娘鬢邊的芙蓉,倒是素靜雅致得很?!蹦凶油业恍Α?p> 我見他腰間別著一只雕花獸紋酒囊,我此時渾身冰冷有意借他一口酒喝來暖暖身子。
我將耳下一對白玉耳墜摘下放下手心“公子,不知這對耳墜換你一口酒喝可好?”
男子衣袂如飛蝶亂舞,發(fā)絲被風(fēng)吹得凌亂,他微微一怔朗然笑道“只這一只就夠了?!?p> 言畢見男子伸出白皙的手指只捏起了一只耳墜,而另一只還留在我的手心之中,我笑笑將其復(fù)掛在耳下。
他將酒囊從如意玉腰帶上解下遞給我,我小心接過,打開木塞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此酒入喉清冽醇厚,只從心底升起陣陣暖意,故而忍不住又喝了幾口。
誰知此酒喝時只覺溫潤香甜可后勁十足。雙頰滾熱眼前恍惚,我強(qiáng)撐著扶住身旁的鏤空雕花木門。
“姑娘醉了,我同住持說一聲,姑娘還是宿在寺院偏殿吧?!?p> 男子湊近我,他將右手伸出意欲扶住我,可覺得不妥便又猶豫收回。
我猛然搖搖頭“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我說完這句便眼前一黑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我已身在偏殿的竹塌之上,我扶著沉重的頭從榻上起身,正欲下榻卻見一瘦弱小僧手捻佛珠踏入。
“施主,雨已然停歇,施主既已酒醒,還是快些下山吧,免得困在此處?!毙∩吐曊f道。
我聞言覺得有理便急忙穿上青緞鞋子,忽覺幾分疑惑問道“小和尚,我是如何到偏殿的?”
“有位男施主將施主抱來的?!毙∩兔柬樠塾值馈澳惺┲饕讶幌律?,他離開前叫小僧轉(zhuǎn)交一樣?xùn)|西?!?p> 我聞言霍然站起“何物?”
那小僧微微頷首,從袖口掏出一張新染墨香的桃花簽,我接過細(xì)細(xì)看來,只見那墨跡猶新字跡蒼勁俊逸。
“濁酒慰浮萍,折夢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