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卡瑪 烏霍
烏霍見過不少人類,從來沒有誰能像李顯這樣,第一眼就給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這是一位老年人類。他身披一件灰色斗篷,無數(shù)條銀色絲線密密地鑲嵌其中,隨著腳步的移動,蕩漾出一道道若有若無的花紋;斗篷下面是同色的輕薄宇航服,裁剪得非常合體,尤其是那兩排藍色的搭扣,嚴絲合縫、一直扣到脖子下面,將他襯托得挺拔周正、氣度不凡。
客人須發(fā)皆白,鼻子上架著一副淺色墨鏡,邊緣上裝有幾只小小的矩形指示燈,微微閃爍著,發(fā)出不同的顏色。
他甩開隨從,邁著輕快的步伐從遠處走來,于十幾步外便自然而然地降低步速、縮小步幅……最后靜靜地站在王座之下,頜首垂目,臉上的表情既恭敬又謙卑。
烏霍走下王座,熱情地向李顯張開上肢和中肢。
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過了好大一會兒,李顯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國王,單膝跪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右中肢,略一端詳,鼻子湊過去輕輕聞了幾下,抬起頭來,第一次直視他的雙眼。
“尊敬的國王陛下,遠道而來的人類向您致以衷心的仰慕和敬意!”
聲音渾厚有力、中氣十足。
“歡迎你,遠道而來的朋友!請坐!”
他收回右中肢,轉(zhuǎn)身回到王座上。
“據(jù)我所知,這是您首次在新落成的卡瑪王宮接見外星客人。作為一名普通的人類星際行商,我為自己能夠擁有這份殊榮感到無比的自豪?!?p> “你太客氣了,李顯船長。人類永遠是卡瑪人最親密無間的朋友!在我的王國里,你和你的船隊將享受到最高禮遇。請務(wù)必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園,不要有任何拘束,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p> “感謝陛下的關(guān)心!我們一定會嚴格遵守您的法律,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為王國的興旺發(fā)達效力!烏拉爾集團此次專門派船隊訪問半人馬星系,意在與偉大的卡瑪王國建立起長期的、穩(wěn)定的貿(mào)易關(guān)系,并以此為開端,逐步加深雙方的友好往來。
我們帶來了不少貨物,有各種用途的采礦設(shè)備,從探地雷達到采礦機器人;有不少農(nóng)業(yè)機械,從聯(lián)合播種機到局部氣候調(diào)控系統(tǒng);還有數(shù)量龐大的制造裝備,從機器人設(shè)計師到通用電子生產(chǎn)線,可謂應(yīng)有盡有。
為了表示友好,并作為對您加冕為王的熱烈祝賀,麥克董事長命我將它們?nèi)孔鳛槎Y物,贈予偉大的國王陛下!請您務(wù)必收下?!?p> 李顯說完,從懷里取出一份精致的禮單,上面用人類統(tǒng)一語和卡瑪語寫滿了禮物名稱。
“那我就收下了!謝謝你和麥克董事長!”
烏霍臉上的笑意更濃,熱情洋溢地舉起手邊的杯子,示意李顯喝水。
水。清水。寡淡無味的清水。
李顯不動聲色地放下杯子。不知卡瑪人平常都吃些什么?資料上說,他們的食物種類不多,并且主要是素食。這個文明似乎很少主動攝入蛋白質(zhì),不知原因何在?是生理上的?氣候上的?資源上的?還是文化上的?
“你的條件……或者說,有什么問題需要本國王為你解決嗎?請盡管提出來?!彼麊柕?。
“尊敬的烏霍國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請您在偉大的卡瑪城中劃出一小塊地方,既作為烏拉爾船員的棲身之地,同時也是我們貿(mào)易往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人類都已安排居住在‘地球城’里。那是個很好的地方,平坦、寬敞,足有幾十平方公里呢!”
“陛下,請允許我稍加解釋。我們與‘半人馬’艦隊的同類至少存在以下不同:首先,他們將長期生活在您的王國里,也許很久都不會離開;而我們卻是一支商船隊,交易完成之后通常會很快離開,幾年后再次返回,滿載新的貨物,還有更先進的技術(shù)。
其次,承蒙您的關(guān)懷,專門為人類修造了‘地球城’,但是它畢竟位于卡瑪城外,對您的臣民來說,到那里去交易不僅距離遠,而且也不是很方便——恕我直言,既然由人類負責(zé)管理,‘地球城’里就一定會有些與王國制度不太一樣特殊法規(guī)。
綜合這些考慮,特別是以后烏拉爾商貿(mào)船隊會源源不斷來到這里,為陛下帶來所需的各種物資、裝備和技術(shù),在卡瑪城中建立一個類似于‘星際貿(mào)易中心’的設(shè)施,對你我雙方都是極為有利的?,F(xiàn)在是如此,將來更是如此。只要假以時日,卡瑪城一定會變成銀河系第三懸臂最偉大的城市。對此我滿懷信心?!?p>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入情入理,他被深深地打動了。是??!既然卡瑪城已經(jīng)回到了卡瑪人的手中,為什么不在這里建一座貿(mào)易中心,專門用來與人類和其它外星人做生意呢?
李顯察言觀色,見他眼睛里閃動著熱切的光芒,顯然已經(jīng)動心,立即補充道:“當(dāng)然了,只要陛下準(zhǔn)許,所有的建設(shè)都由我們負責(zé)完成,馬上就可以開工。至于地點嘛……建議盡量選擇距離王宮比較近的地方,這樣方便您隨時視察指導(dǎo)。”
“這……”
“這個‘烏拉爾中心’完工后,自然要請陛下安排專人管理,包括各種安全保衛(wèi)措施……我們只是生意人,其它方面一無所知,只能處處仰仗陛下的關(guān)照和垂憐。”
他下定了決心。這樣的好事千載難逢,絕對不可錯過。
“既然如此,我就在王宮附近劃出一塊土地,交給你們來建設(shè)這個‘烏拉爾中心’!今后你我雙方的貿(mào)易往來,全部安排在那里進行?!?p> “感謝陛下的英明決策!我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李顯大喜過望,急忙站起來,一面向國王躬身施禮,一邊誠懇地說道。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類,謙卑、恭敬、真誠、睿智。
望著李顯離去的背影,他覺得自己必定得到了卡瑪祖先的眷顧。不然的話,怎么會有這樣一位近乎完美之人,帶領(lǐng)一支龐大的船隊,滿載物資和技術(shù),浩浩蕩蕩地來到卡瑪,來到他的星球、他的王國,為他的復(fù)興大業(yè)獻上一臂之力?
戰(zhàn)爭幾乎摧毀了一切,重建卡瑪文明是萬民所向,也是他的最高責(zé)任。登基一來,他雄心勃勃,一心要做偉大的國王。他勤政愛民、夙夜操勞,就是為了讓卡瑪人民從廢墟中站起來,幸福起來、強大起來——越快越好!為此,他需要很多的幫助,很多的物資、裝備和技術(shù)。
李顯的到來,恰好提供了所需一切——以贈予的形式,這讓他如釋重負,不必再絞盡腦汁想著怎樣從烏拉爾人手里購買那些“好東西”和“神奇的”技術(shù)。
一場會晤讓他發(fā)現(xiàn),“烏拉爾人”是和“地球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類分支,他們更聰明、更靈活,就連容顏看上去也更精致、更漂亮——由于常年生活在太空中,烏拉爾人個個身材頎長、皮膚白皙,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透出某種獨特的輕柔與優(yōu)雅。
與他們相比,“半人馬”船隊送來的那些“地球人”卻是一批星際難民——他們倉皇出逃,來不及帶上豐富的物資和先進的技術(shù),每一艘飛船都盡可能多地擠滿船員,鄧鈺親口告訴他,“半人馬”船隊所有的工業(yè)艙、農(nóng)業(yè)艙、醫(yī)療艙、動力艙……都是“基礎(chǔ)配置”,長期可靠性是壓倒一切的要求,“因為不知道要在太空中漂流多久?!?p> 毫無疑問,地球人是勤奮的、博學(xué)的,不過也就僅此而已。按照他們自己的判斷,需要二十年左右的時間,才能大致“恢復(fù)”到起航前地球上的科技水平。放到和平年代,對于平均壽命高達六百多年的卡瑪人來說,二十年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他完全可以等。
可是現(xiàn)在不行。
奪取卡瑪城的當(dāng)天,就在他的眼前,那個名叫“卡勒”的努阿克步行者最后一刻還在向外求救——或許用不了多久,蘇魯就會率領(lǐng)大軍殺回卡瑪!
為了這最壞的情況,他必須做好萬全的準(zhǔn)備。
他一天也等不起,因為時間不在他這一邊。
這時候李顯的船隊來了,給了他巨大的信心。他相信,一個強大的、足以和努阿克人抗衡的卡瑪王國很快就會屹立在這顆星球上。
次日一早,鄧鈺叫來譚興,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可是烏霍國王的顧問,對這些情況居然一無所知?雖然我并不認識那個李顯,但他是老列文斯基的安全顧問,后來又當(dāng)上了麥克的副手,這次親自帶隊前來卡瑪,還處心積慮封鎖消息,將拜見烏霍的事捂了個風(fēng)雨不透,差不多瞞過了所有的人!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譚興無奈地嘆口氣,雙手一攤。“前輩責(zé)備得對。只是您有所不知,烏霍國王如今對我很有些愛答不理,許多事情既不通知我,更不會征求我的意見。”
“為什么?”鄧鈺吃了一驚。
“具體原因我也說不清楚。自從攻下卡瑪城之后,我就隱隱感到,烏霍有些變了,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避開我。最初的時候,軍事方面的會議不再通知我參加,我想這也正常,卡瑪城拿下了,努阿克人肅清了,這仗也算打完了,卡瑪人自己研究怎么發(fā)展軍事,我一個人類不參加也好;到后來,慢慢地連行政方面的事情也基本上不找我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有人從中挑撥呢!”
“那倒沒有。還有件事情不得不說,最近烏霍好幾次向我提起那些機甲,口氣一次比一次急?!?p> “他想要怎樣?”
“他希望我們盡快將所有機甲移交給卡瑪救世軍。”
“那又有什么用?那些機甲是專為人類設(shè)計的,卡瑪士兵根本就控制不了。除非先把卡瑪人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搞清楚,還得專門研發(fā)配套的意識鏈接頭盔。不然的話……”
“……那些機甲對卡瑪人來說就是一堆廢銅爛鐵??墒菫趸魬B(tài)度很堅決,說什么都要收回。還說全部六百臺,一臺都不能少。我頂了幾次,估計把他給惹惱了,索性先把我晾起來再說。”
“明白了。既然這樣,最近這段時間,你把主要精力放在‘地球城’的建設(shè)上吧,剛好我們?nèi)耸忠膊惶珘??!?p> “沒問題。不過我還有點心,這攪局的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往后可真的很難說呀!”
“你是指李顯?”
“對。聽說他打算就在卡瑪城中、王宮旁邊扎下跟來。此人狡猾得很,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連土地都搞到了,到時候他天天進宮,在烏霍耳邊吹風(fēng)、說我們的壞話,我擔(dān)心……”
“也許你多慮了。不管怎么說,烏霍是位十分優(yōu)秀的卡瑪人,勇敢、堅強,愛恨分明,對人類既敬佩又尊重,我不相信一個李顯能翻起多大的浪頭來?!?p> “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總之還是小心為妙。在烏霍面前,一定要記得給足他面子,有些事情無可無不可的,最好不要過于堅持——無論是誰,地位一變,品格性情都會跟著改變……卡瑪人、地球人、努阿克人……全都一樣!”
“怎么?烏霍的行為有什么異常嗎?”鄧鈺察覺到他的不安,關(guān)切地問道。
譚興猶豫一下,面露憂郁之色?!扒靶┤兆?,烏霍曾經(jīng)暗示我,為了加快意識鏈接頭盔的研發(fā),可以對卡瑪士兵進行活體解剖。他說,為了盡快接收那些機甲并將其投入實用,一些犧牲是必要的……”
鄧鈺大吃一驚,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我明白了??磥砟闶菍Φ摹_€真是應(yīng)了那句古話,君心難測?!彼嘈χ鴵u搖頭,“記住,對于你、我和知雪來說,最重要的責(zé)任便是保證大家的安全。咱們分頭行動,抓緊時間給大伙兒交個底,告訴他們,地球人寄居在卡瑪,雖然不能說是寄人籬下,但是一定要注意與卡瑪人搞好關(guān)系,千萬不要喧賓奪主,更不可因為一些瑣事而傷了和氣,甚至發(fā)生沖突?!?p> “我這就把您的意思通知下去。唉!真希望火星派來的人可以早點抵達,我們也能增加些幫手?!?p> “從時間上估算,卡洛斯這會兒也該回到太陽系了。一切順利的話,說不定鄧志剛、馬東方,還有戴桐已經(jīng)打發(fā)他們啟程了。”
話音剛落,屋里突地一亮,緊接著一陣雷聲傳來,震耳欲聾,如同在耳邊炸裂一般,震得窗戶啪啪作響。
房間里騰起一片淡淡的灰塵。鄧鈺咳嗽幾聲,扭頭望向窗外。
天空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變暗,絲絲的涼意從大門上方吹進屋來。她剛縮起身體打個寒戰(zhàn),無數(shù)雨點便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
卡瑪星球的雨季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