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 火星 陳宇
明天就要舉行閱兵式了。陳宇和尚武并肩坐在一處山坡上,望著遠處一望無際、黃綠相間的玉米地,高高的奧林匹亞山峰聳立在他們身后的天際線上,時令雖已是盛夏,卻依然白雪皚皚。
兩人的穿著都很隨意,空大而又舒適,看外表,誰都會以為這是兩位悠閑自在的旅行者。
一陣微風拂過面頰,涼爽愜意。
沒有人說話。陳宇雙手抱住小腿,下巴墊在膝蓋上,雙眼微閉,側(cè)耳傾聽,眼下正是玉米長勢旺盛之時,他仿佛聽見顆顆秧苗正在呼出氣體,吸入水分和養(yǎng)料,飛快地長高長大,發(fā)出輕微的劈啪聲。
馬先生說,他小的時候,到火星來必須穿防護服、戴呼吸面罩;那時候這里又冷又干,城市外面一片荒涼,幾乎沒有液態(tài)水,空氣也非常稀薄......彈指一揮間,一百多年過去了,誰也不曾料想不到,今日的火星發(fā)生如此之大的變化,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也不過分!
他問馬東方:“你說,再過個幾百年,這里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地球?”
“那要看太陽爆燃還能持續(xù)多久。我的意思是,這個時間最好不要太短,也不要太長。時間太短,火星的自持生態(tài)來不及形成,溫度又降到只有零下幾度甚至十幾度,她最多也就進化成從前地球的寒帶地區(qū);反之,如果時間太長,必然會將她變成一顆高溫星球,不僅動植物的生存和繁殖受到極大影響,而且很可能最終演變?yōu)橐活w沙漠星球?!?p> “要是太陽一直爆燃下去,甚至更加猛烈呢?”
“那就只能遷移了。根據(jù)計算,泰坦目前接受到的光照行當于五百年前的地球。我看那里才是更有希望的地方?!?p> “可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那里?!?p> “不,是暫時放棄。今天的放棄,是為了明天的獲得?!?p> 他知道馬東方說得很對。人類必須將全部力量收縮于一處,才能勉強具備與努阿克人抗衡的力量。孤懸于木星系的泰坦獨木難支,一旦開戰(zhàn),很快便會落入敵手。
現(xiàn)在情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不同。隨著泰坦聯(lián)盟的加入,人類聯(lián)軍終于正式組建。她擁有戰(zhàn)艦總計一千九百余艘,其中星系級七十艘,恒星級兩百艘,行星級一千四百艘,剩余為維修艦、補給艦、工業(yè)艦、農(nóng)業(yè)艦、醫(yī)療艦.......
第二天上午九點,閱兵儀式正式開始。
主席臺上,坐在正中間的是火星聯(lián)盟首相拉納。老人其實早已退休,而今天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本應是戴桐,但是他不幸遇害,所以老拉納只得回來繼續(xù)擔任首相——大戰(zhàn)在即,沒必要費力尋找新的接任者,何況戰(zhàn)時狀態(tài)之下,聯(lián)盟首相更多地是一個象征性崗位,有些類似于古時候的國王,主要職能是充當人類世界的精神與信仰核心。又加上火星聯(lián)盟、地球聯(lián)盟、泰坦聯(lián)盟,還有當年的冥河艦隊正式合并為人類人類聯(lián)軍——這是個空前緊密的軍事政治經(jīng)濟一體化聯(lián)盟,自然應該邀請資歷最老的政治家,今年三百多歲的拉納首相首腦,這樣既能孚眾望,又對團結(jié)所有的力量最是有利。
在拉納的左側(cè),依次坐著馬東方、萬達、劉海洋、夏開勝、戴思歐;在他的右手邊,尤金、安磊、鄧拓疆、陳宇,戴思亞,還有來自致遠艦隊的顧凡一字排開,個個軍容嚴整,精神抖擻。
還有一位,就坐在顧凡右側(cè),此人滿頭銀發(fā),后背微駝,面皮白凈,仿佛常年缺少陽光的照射。
這個人他前幾天才認識,其間還經(jīng)過了鄧拓疆愛人曼娜醫(yī)生的介紹。這人名叫吳大偉,曾長期擔任埃爾森集團首席科學家。埃爾森遇害之后,一直輔佐其子黑格,直到數(shù)年前烏拉爾集團突襲土衛(wèi)二,集團總部被徹底摧毀。
曼娜與吳大偉的淵源,卻是來自于共同的研究興趣——尋找努阿克步行者的弱點。
當初,卡洛斯駕駛“奧林匹斯號”飛船返回火星,帶來了十名努阿克步行者俘虜。戴桐請埃爾森集團派科學家前來研究這些外星異種,黑格派來的帶頭人便是吳大偉,得知這一工作后,地球方面則派出曼娜前來協(xié)助——說是協(xié)助,其實主要還是要向吳大偉和埃爾森集團學習最先進的生物科技。
失去土衛(wèi)二之后,埃爾森集團殘部無處落腳,于是整體搬遷到火星。有段時間黑格十分消沉,他痛恨自己沒能保住祖先留下的企業(yè),也沒能保護好李子默和其他人類科學家。他們?yōu)榱硕惚芴柋级x開地球,在土衛(wèi)二上組建了新的“地球科學院”,不料最終卻成為烏拉爾集團的人質(zhì),被麥克挾持著,大搖大擺離開了太陽系。
麥克甚至公開聲稱:“從今往后,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會帶上這些科學家,他們是天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力之源泉,是烏拉爾集團最好的護身符?!?p> 再后來,黑格就突然消失了。究竟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他看看時間,還有五分鐘,閱兵典禮將正式開始。
人類世界千百年來第一次聯(lián)合閱兵,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閱兵現(xiàn)場總指揮是約根森將軍,前任冥河艦隊參謀長,現(xiàn)任人類聯(lián)軍第一副參謀長。
音樂響起,那是古老的地球音樂——“英雄交響曲”。它氣魄宏大、莊正典雅,嚴謹深刻,非常適合今天這個場合。
閱兵分為三幕,第一幕的名字叫做“會和”。
灰藍色的天空中,一支艦隊從東方最遠處徐徐飛來,低速靠近觀禮臺的正上方。遠遠望去,她好像一條身體扁平狹長的魚,在宇宙的海洋里緩緩游動。
片刻之后,西邊的天頂出現(xiàn)了一艘巨型飛船,外表呈現(xiàn)光潔的卵圓形,表面布滿無數(shù)閃光點,繞著自身軸線邊旋轉(zhuǎn)邊前進。顧
凡心里激動起來。這是“地球號”,致遠艦隊的旗艦。
音樂停下來,一個輕柔的女聲在每個人的耳邊回蕩:
火星!火星!這里是地球號,請求對接,請點亮你的對接位置并提供引導。
另外一個年輕的女聲回答道:
你好地球號!火星歡迎你!太陽系歡迎你!歡迎回家!現(xiàn)在,請按照我發(fā)出的三條綠色光束調(diào)整你的飛船姿態(tài),以不超過十米每秒的速度沿光束向前。
話音剛落,人類艦隊中間部位發(fā)出來三條明亮的激光束,照在地球號的船身上......她旋轉(zhuǎn)的速度越來越慢,遍布全身的幾十臺調(diào)姿發(fā)動機不時噴出白色的氣體。
顧凡望著眼前,聽到觀眾群里傳來一陣議論聲。
“地球號。好!多么貼切的名字。”
“你注意到?jīng)]有,船體很光滑,像鏡子一樣,一點也不像是航行了十光年的樣子?!?p> “這說明飛船擁有很強大的自清潔和自修復能力。”
“地球號”中部突然變得透明,里面燈火通明,一群人出現(xiàn)在船邊,開始用力向觀禮臺招手。
你們好!偉大的火星!終于見面了!
你們好!親愛的地球號!歡迎你的到來!
兩邊同時發(fā)出巨大的歡呼聲,震得顧凡耳朵隱隱作痛。地球號上大約有九百名乘員,可他們的聲音一點也不必現(xiàn)場好幾萬觀眾的聲音小......
第二幕,“洪流”開始了。無數(shù)戰(zhàn)艦排成整齊的隊形,從遙遠的天邊向觀禮臺駛來。它們速度極快,體積急速膨脹,轉(zhuǎn)眼間便充滿了整個天空。成千上萬的觀眾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黑暗中,那飛船挨挨擠擠、密密麻麻,遮擋了全部的天空。它們形態(tài)各異、有的體積龐大,猶如大地上的山岳,巍峨壯麗,有的小巧玲瓏,仿佛深海中的鯨魚,漂浮在零重力的虛空……
顧凡抬頭仰望,看到那些線條堅硬、棱角分明的船體略過頭頂,距離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到上面的油漆、鍍膜和大大小小的螺母和鉚釘……
艦隊只行進到一半便已完全遮蔽了天空。人們的眼前漆黑一團,只有戰(zhàn)艦上偶爾亮起的指示燈和輪廓燈,給現(xiàn)場提供一點微弱的光亮。
音樂進入高潮。顧凡聽到了狂暴的全奏合弦,氣勢磅礴,無比震撼,好像決堤的洪流,雄壯的、壓倒一切的氣息鋪天蓋地,攝人心魄、催人奮發(fā),他心潮澎湃,坐立難安,恨不得立刻駕駛飛船,沖向敵軍......突然,所有戰(zhàn)艦同時打開燈光,掃過身下的大地,猶如一張張巨大的手掌爭先恐后地撫摸著火星大地,動作輕柔,仿佛兒子在觸摸母親臉上的皺紋……
現(xiàn)場再次響起排山蹈海般的歡呼,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向著天空忘情地招手、跳躍、大喊大叫——顧凡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歡樂與激動的海洋,忍不住熱淚盈眶……
戴氏莊園里,卡洛斯抬頭凝望天空,眼睛一瞬不瞬,生怕錯過了什么。當龐大的人類艦隊在莊嚴地馳過,艦燈齊亮,照耀著整個天空時,李婉秋分明看見一串淚水緩緩淌下他的眼角。
他們選擇坐在老橡樹下觀看閱兵禮,背后就是戴桐夫婦和女兒戴兮的合葬墓碑。
卡洛斯臉上露出孩子般地笑容,嘴角翕動,吃力地說道:“真壯觀!真好看!來,婉秋,再給我講講敵人的情況……”
“好的?!崩钔袂镙p輕擦去他額頭上冒出來的一小片汗水,“努阿克步行者最厲害的地方,在于他們擁有極其靈敏的、可以隨時關(guān)閉和打開的環(huán)境感覺系統(tǒng),尤其是視覺與聽覺,他們能夠在非常寬的電磁頻帶和聲波頻帶里迅速識別圖像和聲音。與此同時,他們的痛覺卻格外遲緩,曼娜她們做過許多活體痛覺試驗,用拇指粗的鋼針刺入步行者下肢,好幾分鐘以后才能在其大腦探測到痛覺信號……在戰(zhàn)場上,痛覺遲鈍其實是一種優(yōu)勢,這是步行者作戰(zhàn)勇敢,全不怕死的根本原因——痛苦還沒來呢,他們已經(jīng)死去了。吳大偉說,在上億年的進化過程中,努阿克人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神經(jīng)結(jié)構(gòu),與他們作為嗜血殘忍的星際掠奪者本性十分匹配,在這一點上,所有的努阿克人,無論步行者還是爬行者,其實都是一樣的……”
“那飛行者呢?”
李婉秋攤開雙手,輕輕聳聳肩膀,臉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無奈?!坝捎跊]有樣本,所以無法開展研究。眼下還只能是推測,既然是統(tǒng)一種族,雖然是變異品,但是相信在最基本的感知層面,飛行者與同族應該大體一致?!?p> 她從兜里摸出來一把刷子,輕輕插進卡洛斯厚中的胡子里,開始上下梳動,心中不禁有些奇怪,老人明明頭發(fā)都幾乎掉光了,可是下巴上這把大胡子,雖然已是全白,卻依然又濃又密,垂落在胸前,上面散布著斑斑紅點,那是剛剛咳出來的血跡。
卡洛斯望著她,目光里充滿了慈愛與安詳,他艱難地抬起右手,輕輕拉住她的袖子。
“你也歇會兒吧,孩子。我這身體啊,是真的不行了,幸好有你無微不至地照料.......這些日子辛苦你和思歐了。不過,這場閱兵禮之后,我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你知道是為什么?”
李婉秋停下來。“不知道。不過只要您開心,我和思歐就打心里感到高興。大家都盼著您趕快好起來,像年輕時那樣威風凜凜,帶領我們?nèi)ゴ騽僬棠?!?p> “好起來是不可能了。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吳大偉親自檢查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孩子,叔叔活了這么多年,本來該死在卡瑪上的......有生之年居然能夠返回火星,怎么說都夠本了,人生一世,誰能不死......也該去那邊見他們了?!?p> 他微微扭頭,婉秋立刻起身,將輪椅轉(zhuǎn)過來正對墓碑。
“可是在那之前,我總是有個念想,希望看到全人類聯(lián)合起來的那一天?,F(xiàn)在這一天終于到了了,我也就死而無憾了……要說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那些留在卡瑪?shù)睦吓笥?,烏霍國王、米亞王后、譚興,對了,還有后來抵達的鄧鈺、劉知雪……多年沒有收到他們的消息,我這心里呀,總是感到有些不安?!?p>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弱,終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