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絕境與笑

　　這一下餓虎撲食本就是他受困三個月來，習(xí)練得最為精熟的招式，現(xiàn)在又得到了齊物論人籟境界的純化提升，已徹底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一時是正著用反著用起手用反擊用偷襲用抵抗用，各種用法一應(yīng)俱全，了然于心。

　　電光火石間，李忘塵后發(fā)先至，已狠狠扣住不戒和尚的右手脈搏。

　　他五指其實未經(jīng)鍛煉，只是有一種天賜般的氣血骨壯，現(xiàn)在是肌膚白皙光滑，看似無害，一發(fā)力間，卻又根根粗壯有力，發(fā)出駭人聽聞的咔咔聲響，就是金鐵都被如紙一般地撕碎。

　　“哦？”

　　不戒和尚微一挑眉，心中對李忘塵武功驚嘆同時，也以并攏的食指中指往回一按，朝著李忘塵如騎槍利矢突刺而來的筷子迅速回轉(zhuǎn)，已抵住李忘塵的手背。

　　咯，聲音不算大，也不算嚇人。

　　李忘塵手臂一震，頓覺肌膚發(fā)麻，骨頭發(fā)涼，血液發(fā)冷，好像刺中自己的并非一對筷子，而是燒紅而通電的鐵棍。

　　不戒和尚驚異道，“你竟不通內(nèi)功??？”

　　這確實出乎他的預(yù)料。

　　李忘塵卻只一笑，手一抖，霎時間足發(fā)力，大腿緊繃，腰緊挺胯，胸擴(kuò)肩收，全身上下的所有大器官肌肉群同時發(fā)力，一連串骨骼也跟著起落攢動。

　　雖坐著不動，但全身上下所有力量，具已直達(dá)手背，透體而發(fā)。

　　不通內(nèi)功又怎樣？我是天生神力！

　　不戒和尚手上一震，忽地已站起身子。

　　他這一站起來，帶起駭人聲勢，嘩啦啦直響，皆因身量極高，龐大腰圓，像是頭黑熊多過像個人。

　　待站直之后，才聽到咔噠一聲，手中的筷子，面前的桌子，兩人屁股以下的椅子，都同時粉碎破裂，散落開來。而桌上滿滿酒菜，也登時摔了一地，白瓷固然破碎開來，紅黃白綠的色彩也胡亂蔓延，已分不清原樣。

　　只有兩樣?xùn)|西還留著。

　　那是一個酒杯，一只酒壺。

　　酒杯和酒壺提早被李忘塵拿在手中，他也站起身子，伸手一甩，不戒和尚看他一會兒，伸手順勢接過，卻搖搖頭。

　　“不痛快?！?p>　　回手將酒杯一擲，李忘塵接住之時，他自己一個人已高高舉起酒壺，抬頭暢飲起來，咕咕咕聲響不絕于耳，那清涼的酒液閃爍光澤，自他下巴脖頸一路流下，竟然是一口氣喝完整壺酒水。

　　好不豪邁的酒肉和尚！

　　李忘塵微微一笑，手中把玩兩下茶杯，已來到了旁邊桌子，那桌上的客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兩。

　　“借點(diǎn)茶水。”

　　那桌人呆了一呆，李忘塵眼睛一掃，立即點(diǎn)頭如搗蒜，自不敢有神異議。李忘塵倒下一杯茶水，回頭遙遙對著不戒和尚，也一飲而盡。

　　“武功不錯?！辈唤浜蜕袑χ@小鬼比劃一個大拇指，然后拳頭一轉(zhuǎn)，拇指倒懸向下，比了個向下的拇指，語氣遺憾，“怎么不喝酒？”

　　李忘塵將酒杯放在桌子上，“未成年呢?！?p>　　不戒和尚沒聽過這說法，卻明白其中意思，他看似張飛卻不是張飛，沒勸酒習(xí)慣，只點(diǎn)點(diǎn)頭，低著頭開始盤算起什么來了。

　　李忘塵走上前去，“老前輩，小子不敢相瞞，實是有事求助，此地不是說話地方，請另尋他處。”

　　不戒和尚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走。

　　李忘塵卻一把抓住了他，不戒和尚疑惑回頭，卻見他認(rèn)真道，“先給了錢再走啊?！?p>　　不戒和尚一愣，“我還要給錢？”

　　李忘塵點(diǎn)頭道，“沒錯，桌椅是一起砸的，咱們自然平攤。”

　　這話也沒啥毛病，就是怎么那么怪呢？

　　不戒和尚擰巴著眉毛看李忘塵，看了一會兒重重哼了一聲，一撒手已丟下銀子，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他背影搖搖晃晃，似乎還在盤算什么，倒不在意這點(diǎn)銀錢。

　　李忘塵也細(xì)細(xì)向店家問了價格，然后給了價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戒和尚留下銀錢甚多，李忘塵卻不讓他多出。

　　他不是缺錢吝嗇，只是不想吃虧，又不愿占別人便宜。

　　至于昨天為何談單——令狐沖的便宜可以占一占，因為他前世太氣人了。

　　兩人一路前進(jìn)，不戒和尚知道李忘塵不會內(nèi)力，施展不得輕功，雖以其體魄之強(qiáng)，更勝虎豹，單純奔跑也絕不會慢于各種輕功，但在無聲無息上就做不到了。

　　為了避免一腳一個坑損害公共設(shè)施或是別人家的房子，他倒也沒走太快。

　　終于出得城去，來到荒郊野外，幽靜無人處。

　　不戒和尚停駐回頭，袖袍一抖，發(fā)出嘩啦啦響動，“其實我知道你找我何事?！?p>　　李忘塵一止步，面露疑色，“哦？”

　　這光頭怎么會知道？難道他另有身份？是了是了，“原作”對他身份武功刻畫幾乎沒有，只知道他是儀琳父親武功極高，但若有其他身份也實屬——

　　不戒大聲道，“你的武功不錯，比那個令狐小子好，但年紀(jì)太小，我不贊同?！?p>　　李忘塵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該不會誤會我喜歡尼姑姐姐了吧?！?p>　　合著這就是你一直盤算的東西？

　　不戒瞪大眼睛，疑惑無比，“誤會，什么誤會？”

　　李忘塵苦笑道，“誤會就是我請你來是談其他事情的，我年紀(jì)還小，哪有男女之情的念想啊?！?p>　　其實是有的，但對尼姑絕對沒有。

　　不戒皺著眉頭看他，似乎又有些失望，嘀咕道，“怎么一個一個都是如此，令狐小子也對我家儀琳沒興趣……”

　　說著說著，還惡狠狠看了李忘塵一眼。

　　這老父親本來誤會之余，是嫌棄李忘塵年紀(jì)太輕，武功雖高，卻不是儀琳的良人，想要回絕李忘塵的情義。但等到李忘塵自說了對儀琳毫無興趣，他又覺得不太舒坦。

　　按他想象，非得是李忘塵愛儀琳極深，而他跳出來大加駁斥，李忘塵怒而對自己大打出手，最后被自己輕松打服才對。

　　而接下來自然是一輩子都念著儀琳，卻又愛而不得，于是不娶妻不生子，孤獨(dú)終老。說不得到了晚年時候，儀琳的兒子女兒有了什么事情，一來求助，立刻把命也獻(xiàn)上。

　　這才叫“正常發(fā)展”。

　　在這之前，他也抱著如此期望找過了令狐沖，結(jié)果令狐沖一聽這話，全當(dāng)他是個瘋子一般，避他如虎，更不談什么愛上儀琳了。

　　這一個一個小子，莫非都是瞎子！

　　不戒很納悶地想。

　　李忘塵瞧出他臉色不對勁，連忙道，“令狐老哥是喜歡儀琳的，他不說罷了。”

　　這老和尚活得糊涂，一輩子就是老婆女兒熱炕頭，此事在旁人看來只是自作多情失望而已，對他而言卻就是生平最大打擊，若不給點(diǎn)甜頭，只怕心灰意冷，什么也做不了。

　　李忘塵自不愿意獻(xiàn)出尊嚴(yán)，但別人就不管那么多了。

　　——令狐老哥，這就對不住了，不過岳靈珊不管家世人品相貌，怎么也比不上儀琳，我這算助你一把脫離苦海！

　　不戒和尚果然是精神一震，“哦？從何說來？”

　　李忘塵道，“關(guān)于這次事情，不知道大師是否知道原委？”

　　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之前還是和尚光頭，現(xiàn)在就是“大師”了。

　　不戒和尚點(diǎn)點(diǎn)頭，緊接著道出自己所知一切。

　　不只是回雁樓一戰(zhàn)，還有在這之前野外一戰(zhàn)，先是儀琳被田伯光擄走，后來令狐沖跟上，與田伯光斗智斗勇，拼著一身傷勢，將將刺了田伯光一劍。

　　而田伯光已擺脫令狐沖，擄著儀琳來到了回雁樓，令狐沖居然復(fù)再追來，鍥而不舍，以命相拼。

　　至于之后，就是遇著了李忘塵相助，兩人合力將儀琳救下，再殺了田伯光。

　　——不戒和尚所聽到的版本，全由儀琳轉(zhuǎn)述，并未涉及到李莫愁的出場，他還以為田伯光的死就是李忘塵和令狐沖所為。

　　李忘塵聽出這點(diǎn)，倒也不糾結(jié)，點(diǎn)頭道，“是了，之后就是我與令狐老哥合斗田伯光，終將其所殺。你想一想，令狐老哥一次戰(zhàn)敗，自己險些喪命，已是仁至義盡，偏又二次追來，這是何等執(zhí)著，何等情誼？若非一見鐘情，哪有這般道理？”

　　不戒道，“但你也出手……”

　　李忘塵道，“那我再問大師一個問題，我一身武功，與田伯光比起如何？”

　　不戒掃了掃李忘塵，沉吟道，“你二人武功伯仲之間，你不怕他，他不懼你。但他輕功更勝一籌，占據(jù)些許優(yōu)勢，你們這次能殺了田伯光，應(yīng)有令狐小子一份功勞。”

　　李忘塵也不透露李莫愁的存在，只點(diǎn)點(diǎn)頭，“沒錯，關(guān)鍵正在于此，我并不懼怕田伯光，自然可以行俠仗義，因為就算不成也絕無損害，這只是適逢其會罷了。若田伯光有大師武功，我只怕就要斟酌輕重厲害了，皆因我無法因一個陌生女子，拿出自己性命冒險?！?p>　　這話說得厲害，暗示自己遠(yuǎn)不是不戒對手。不戒當(dāng)即一愣，想要謙虛，“哎，我哪有……”又摸摸腦袋，說不出謙虛的話，只樂呵呵笑道，“好眼光，好眼光。?！?p>　　看了李忘塵兩眼，是越看越喜，只覺得這個小子武功又好，說話又中聽，雖成不了女婿，但卻可做個忘年交。

　　李忘塵瞧他模樣，心中偷笑，臉上則義正言辭，“但小子卻敢明言，若田伯光有大師武功，令狐老哥也一定會去救儀琳姐姐！這并非大師武功不高，而是令狐沖對儀琳姐姐一番情誼，已非世上任何人力所能阻礙，田伯光不行，大師也不行——這豈非正是情根深種！？”

　　這話一出，恰如石破天驚。

　　不戒當(dāng)即動作一頓，人呆在原地，思量李忘塵的話語，是越想越有道理，忽然一跺腳，“哎呀，這小子，這小子怎么不早說！”

　　李忘塵道，“我說過，這感情至深，并非人力所能阻，卻有己心成為隔閡。只怕是令狐老哥見大師武功太高，儀琳姐姐太美，以至于自慚形穢，難以明言。哎，這其實也是正常的，誰讓他遇到了我呢，以我武功智慧，無一不在他之上……”

　　不戒朝著這邊瞪了一眼，打斷道，“哎，誰讓你這么說我女婿的??？”

　　?。?？這就是你女婿了？

　　李忘塵話音一頓，只能干笑兩聲。

　　不過不戒確實見到了李忘塵的能耐，只道了一聲別讓李忘塵說實話，也沒辦法說令狐沖強(qiáng)于李忘塵，便不糾結(jié)，“好小子，確實是心里亮堂，若沒有你這番話語，我險些喪了佳婿！不過你找我過來，莫非就是為了此事？”

　　李忘塵嚴(yán)肅道，“不，是有另外一事請大師相助?！?p>　　不戒道，“果然是有備而來。好說，你也點(diǎn)透了我，這番恩德記著，能給儀琳覓得佳偶，什么事情我也答應(yīng)了你。”

　　李忘塵道，“我要大師助我打退一人?！?p>　　不戒滿不在乎道，“我還當(dāng)什么大事，你說說名字吧，也不用打退了，只要在這衡山城內(nèi)，我立刻與你擒來就是，你想殺就殺，不愿殺也不殺?！?p>　　李忘塵道，“任我行。”

　　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哪一個字很用力，快速而咬字清晰，不帶有絲毫情緒，任何人都不會聽錯。

　　不戒卻動作一頓，沉默不語，似乎一下成了個僵尸，定在原地許久，才回頭看李忘塵，聲音也緊繃繃的，好像是覺得自己聽錯了，或者期待李忘塵說錯了，“你說誰？”

　　李忘塵重復(fù)一遍，“任我行。”

　　不戒臉上的肉都在抖動，臉上露出好像要哭的模樣，“任我行，任我行……”他快速念了兩遍，苦巴巴看向李忘塵，“換個人行不行？”

　　李忘塵搖頭道，“這不是我能選的，是他要我的命?！?p>　　不戒道，“我……我……你怎么惹上了他？”

　　他漲紅了臉，似乎想要回絕，卻也找不出理由。不戒和尚愛面子，可并非不諳世事的憨貨，若連自己和任我行的水平如何都估量不到，也活不到今天了。

　　他自知若答應(yīng)此事，直面任我行的話，自己必死無疑。但若回絕李忘塵，卻又有違自己的信條，更對不起儀琳。

　　李忘塵含糊道，“此事說來話長?！?p>　　說來話長的意思就是不想說，他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大師放寬心，絕不會只令你單獨(dú)出手，我會親自找上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高手，一起對付此人，只是大師武功最高，也最為重要。事實上，我正想問問，若是有岳不群那般水平的人物，要多少個才能與任我行交手？”

　　不戒一聽，總算舒了一口氣，“這樣啊……”

　　他皺起眉來，一盤算，“岳不群……岳不群的武功在六品左右，倒也勉強(qiáng)夠看……而且聽說任我行一身吸星大法雖有神威，卻自有缺憾，難以持久，否則必將反噬，若能拖到此時，那他只怕也會退卻……”

　　不戒和尚就這么自言自語起來，時不時低頭看看手指，五指屈伸，計算著其中的得失勝負(fù)。

　　李忘塵靜靜等待，過了一會兒不戒忽然抬頭，“十個?！?p>　　“哦？”

　　不戒道，“你武功只壓得過五品，但皮糙肉厚，若是拖時間的話，比一般六品更甚。而算上你我，至少需要十人——十人身懷六品武功，勉強(qiáng)夠格與任我行拖上一拖，賭他一個忌憚反噬而自退?！?p>　　李忘塵又問，“成功率多少？”

　　不戒慘笑道，“只怕……只怕不足三成。若每多兩名這般高手，成功率應(yīng)多一成，但要?dú)⒘巳挝倚?，一百個也不夠……”

　　這話讓李忘塵心頭一沉。

　　他本來料想以任我行身份，陷入衡山城中，正道人士自然群起而攻之，自己只需要散布消息，自能集齊他人相助——可這是建立在能贏的情況下。

　　不戒所言陣容，幾乎已是李忘塵現(xiàn)今情況下所能尋找的最佳狀態(tài)，所求目標(biāo)也不過是任我行在武功缺陷的情況下退去，依然不過三成成功率而已。

　　他終究小瞧了任我行的武功。

　　他媽的，這魔改世界，怎么這么變態(tài)??？

　　現(xiàn)在，那些正道人士愿意賭在這三成上嗎？

　　不，甚至就是不戒本人，他也愿意加入到了三成里面嗎？

　　李忘塵想要張嘴，再搜腸刮肚找找字字句句，施展出自己如簧巧舌來，可是任我行的壓力已令他腦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找出了幾道殘句，嘴巴卻如打了結(jié)一般，磕磕巴巴，怎么也說不出來話。

　　他怎么能說服一個人去送死呢！？

　　但別人不去送死，他可不就得等死了嗎？

　　不戒看著李忘塵那模樣，忽地嘆了口氣，“哎，儀琳是我的心肝，她只怕實在不愿看著你死。小子，你若能找到十人，就來聯(lián)系和尚吧?！?p>　　李忘塵身子一震，抬頭道，“大師！”

　　不戒連忙轉(zhuǎn)身，以袖袍掩面，大叫道，“莫說莫謝，再多說一句，我都怕自己后悔！我的天吶，我怎會說出這種糊涂話，我現(xiàn)在已后悔，我已悔得……哎！若不是我家閨女，若不是……哎呀?。。?！”

　　說完這番話，他看也不看李忘塵一眼，已施展輕功快速離去了。

　　李忘塵靜靜看了一會兒不戒，忽然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了自己的系統(tǒng)上去。

　　“原來這就是江湖嘛，好刺激，好有趣，好可怕?！崩钔鼔m自言自語道，“接下來拋開雜念，用一切可以用的力量，想一切可以想的辦法，在絕境中冷靜，一定不要慌，堅強(qiáng)，思考，想著贏，笑容，對，要笑得起來?！?p>　　然后他果然笑了，笑容干癟，僵硬，不自然，但終究是笑了。

　　能笑出來，那就代表著還沒有到最糟的時候。

　　李忘塵對自己說完這句話。

　　他朝著未來邁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