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呂雉望向劉盈的目光中,那毫不加以掩飾的憂慮和愛憐,蕭何不由暗自一感嘆。
“得皇后在,家上何其幸邪······”
腹語一聲,蕭何便輕笑一聲,面帶篤定的望向呂雉。
“皇后之慮,臣知之。”
“然臣私以為,陛下縱如何,也不會以家上為帥,著家上率軍出征,以平討陳豨。”
說著,蕭何便再度低下頭,若有所指的撇了撇左右。
見呂雉仍舊無動于衷,蕭何終是打消了‘屏退左右’的打算,只稍隱晦道:“前時陛下欲易儲,然皇后幾以一己之力,便促陛下消易儲之念?!?p> “陛下欲征討陳豨于代、趙,則梁、齊、燕等國,皆當(dāng)以穩(wěn)為重。”
“故今,家上儲位雖似不穩(wěn),然暫無虞?!?p> “再如何,陳豨敗亡、代趙得安之前,陛下當(dāng)無暇重提易儲一事?!?p> 說到這里,蕭何不由又一笑,面色坦然的望向劉盈。
“且擱置易儲一事,雖非陛下親口之允諾,然亦已默許?!?p> “陛下雖偶有執(zhí)拗,然尚不至左右反復(fù)、朝令夕改之地······”
聽蕭何說起最后這一句,呂雉面上終是掛上了些許安心。
對于天子劉邦,即便是身為發(fā)妻,呂雉也是一點好感都欠奉!
但有一點,蕭何說的沒錯。
——作為天子,劉邦雖然執(zhí)拗、固執(zhí),但與此同時,也極具原則。
一旦某事被劉邦認(rèn)定為‘正確’,除非此事最終取得巨大的失敗,否則劉邦便絕不會輕易作出變動。
比如,以丞相蕭何長時間擔(dān)任大后方的實際掌控者,便是自劉邦起于豐沛之時,便一直在施行的策略。
再比如,以秦半兩熔煉、重鑄三銖錢,也同樣是一旦確定,劉邦便再也聽不進(jìn)去旁人的勸。
至于出爾反爾,先分封異姓諸侯,后又興兵討伐,也算不上‘不信守承諾’。
——遍封異姓諸侯,本來就是當(dāng)時不得不為的權(quán)宜之策!
在敕封詔書發(fā)往關(guān)東各地,送到每家異姓諸侯手中的同時,長安朝堂,便已經(jīng)開始制定各個擊破,掃除異姓諸侯的方案了。
再者,蕭何說的也確實有道理:之前,就‘易儲’一事的爭斗,呂雉、劉盈是勝利的一方。
但朝堂政斗,尤其是‘皇后與皇帝’‘天子與儲君’這一層面的權(quán)謀之爭,絕不像是武裝戰(zhàn)爭那般,勝利者可以囂張的擺出‘贏家通吃’的姿態(tài)。
只要雙方不打算完全撕破臉,來一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大亂斗,勝利方就必須擺出一個謙遜的姿態(tài),好給失敗一方留些體面。
尤其是在失敗一方,是漢室的開國皇帝劉邦時,這份體面,無論如何都要留。
“嗯······”
遲疑的思慮許久,呂雉終是暗自定了定神,走到劉盈面前,面帶和藹的蹲坐下來。
“既如此,盈兒便隨蕭相同去?!?p> 溫言交代一聲,呂雉便輕手抱住劉盈,在劉盈耳邊低語道:“切記:無論陛下以何相誘,亦萬不可沾片甲兵權(quán)!”
“若陛下強(qiáng)令出征,也萬不可答應(yīng),只噤口默然,以待百官相護(hù)便是!”
聞言,劉盈只乖巧的點點頭,同樣裝作擁抱母親的模樣,將嘴貼上呂雉耳邊。
“兒明白,母親勿憂······”
母子相擁片刻,呂雉終是略帶不舍的松開手,又憐愛的摸了摸劉盈的臉頰。
待呂雉直起身時,那蔑視一切的強(qiáng)大氣場,便重新回到了呂雉身上。
“建成侯!”
一聲語調(diào)平和,卻又極盡強(qiáng)勢,令人生不出絲毫反抗之意的輕呼,呂雉便望向殿側(cè)的呂釋之。
“即刻自東闕門出未央,往告潁陰侯、舞陽侯等諸公:今日朝議,太子絕不可領(lǐng)兵出征!”
做下吩咐,待呂釋之默然領(lǐng)命而去,呂雉又回過頭,目光銳利的望向蕭何,緩緩走上前。
“看在往日情分,吾,便再信酂侯一回?!?p> “然今日朝議,若太子有什么差錯······”
意味深長的囈語一聲,呂雉嘴角之上,便出現(xiàn)一抹攝人心魄的冷笑。
“當(dāng)今天下,全知吾之脾性者,無人出酂侯之右?!?p> “若惱吾過甚,酂侯亦當(dāng)知,會釀何惡果······”
將蕭何先前的話語幾乎原封不動的如數(shù)奉還,呂雉便將上半身更前傾了些,將聲音壓低到了只有蕭何、呂雉二人能聽見的程度。
“漢祚未立,吾便喪父;后國祚鼎立,吾又痛失長兄?!?p> “若太子再有差錯,這天下,可就沒有什么人,能讓我呂雉投鼠忌器,欲為而不敢為了······”
意味深長的丟下一句‘忠告’,呂雉便稍退回了些,目光雖還緊緊盯著蕭何眼眸深處,嘴上卻不忘有條不紊的安排著其余事宜。
“呂臺、呂產(chǎn),汝二人為功侯之后,今日朝議,當(dāng)與之!”
“呂祿,身建成侯世子,亦當(dāng)隨父與朝議!”
滿是不容置喙的丟下這兩句話,呂雉便轉(zhuǎn)過身,走回了上首的軟榻前,安坐下來。
“如此,盈兒便隨蕭相同去,與今日早朝?!?p> 聞言,劉盈縱是心中已激情澎湃,也不由做出一副乖順的表情,對呂雉沉沉一拱手。
“兒臣,謹(jǐn)遵母后詔諭······”
待劉盈行禮過罷,蕭何也終是從短暫的失神中緩過神,同樣朝呂雉一拱手。
“臣,領(lǐng)旨?!?p> 行過禮,直起身,與劉盈稍客套一番,蕭何便在劉盈身前,率先走向了殿外。
也便是這短短十幾步的距離,蕭何每踏下一步,都覺得腳上綁著千鈞重物。
因為這十幾步的距離,蕭何的注意力,全都被躬身立于殿內(nèi),分立兩側(cè)的呂氏子弟、部舊所吸引。
最讓蕭何感到憂心忡忡的是:從自己走入宣室,一直到此刻,呂雉都沒有哪怕一瞬間,表現(xiàn)出‘這些話,是不是不適合讓太多人知道?’的態(tài)度。
“待陛下百年,只怕呂氏一族,便當(dāng)為漢大患吶······”
滿是憂慮的暗自感嘆一聲,走出宣室殿,蕭何便滿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唉······”
“行將就木之人,也顧不得這般長遠(yuǎn)之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