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雪粒子撲簌簌砸在瓦檐時,弟弟正裹著新棉被擺弄鐵皮青蛙。我蹲在灶口煨洋芋,老黃狗潰爛的前爪蜷在麥秸堆里,膿血在草稈上結成暗紅的松脂。
“喪門星?!澳赣H掀開東屋繡著牡丹的門簾,毛線圍巾的線頭掃過我的后頸,“去壩塘摸兩條鯉魚,你弟想喝酸湯?!?p> 雪粒子鉆進補丁褲的破洞,老黃狗跟到曬谷場便不肯挪步。它望著青石板路上薄雪覆蓋的腳印,那里留著弟弟昨日追竹蜻蜓時踩出的旋渦。昨夜弟弟啃剩的苞谷芯丟給它,碎渣卡在牙縫里疼得它直磨墻。
溪水泛著鴨蛋青的寒光,我赤腳踩進淺灘,水底鵝卵石硌得腳心生疼。對岸土地廟的殘垣后閃過一團黃影——是只瘸腿野狗,叼著弟弟丟棄的布老虎。那老虎眼睛的紐扣早被拽掉,此刻像兩個黑洞洞的槍口。
兩條鯉魚在竹簍里甩尾,魚鰓沾著雪粒宛如撒了米花。路過村頭小賣部時,春娥嬸正往門頭掛擋風的草簾。褪色年畫上的胖娃娃被掀起一角,露出后面弟弟用墨汁畫的王八——那是他上個月賒賬買水果糖時的“墨寶“。
灶房飄出臘肉炒蕨菜的香氣,母親把砧板剁得震天響。房梁吊著的干豆角簌簌墜落,有粒霉豆落進翻滾的魚湯。弟弟被腥得直皺眉,揚手打翻的土陶碗在青磚地上炸開,碎片如刀刃飛濺。
父親扛著新編的竹簍往后院去,解放鞋在雪地踩出深深的凹痕。母親抄起火鉗抽在我小腿上,銅鉤撕裂補丁褲的裂縫:“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頭牛,開春還能犁三畝水田!“
我蹲著撿拾碎陶片,掌心割出血也不覺疼。老黃狗在門檻外低嗚,它總記得我偷喂的烤紅薯,卻不知人的心腸比凍硬的糍粑更冷。弟弟的新膠鞋踩過碎片,鞋幫印著縣城買的卡通貼紙——是趕場時六個姑媽湊錢挑的。
閣樓的穿堂風裹著雪粒子,在瓦縫間奏出木葉笛般的嗚咽。我數(shù)著椽木上陳年的煙熏紋路,忽然聽見梁上有細碎響動——獨眼貍花貓叼著弟弟玩殘的橡皮筋槍,皮筋斷口處還沾著麥芽糖。
五更天爺爺磨柴刀的聲音驚飛了檐雀。雪光透過窗欞,將弟弟昨夜遺忘在此的燈芯絨外套映成暖黃色。那外套內袋縫著母親拆頭巾裁下的藍布,針腳細密如山澗的雨腳。
臘月廿三祭灶夜,奶奶偷塞給我半塊苞谷粑。粑殼上的焦痕讓我想起弟弟摔碎的搪瓷缸,那些紅糖水總是先緊著他喝夠。我把粑藏在墻洞,開春發(fā)現(xiàn)被耗子啃成月牙狀,碎渣卻夠我在夢里嘗遍后山的野地瓜。
除夕爆竹炸響時,我蜷在谷倉的草堆里。月光從漏頂傾瀉,照著弟弟玩膩的竹節(jié)人——手臂早被拆去換了炮仗引線。風穿過破窗欞,將草桿吹成道士招魂的令旗。
正月十五化雪時,老黃狗不見了。我在后山尋了三天,終于在野墳場的柏樹下找到它。薄雪覆蓋的軀體弓成蝦米狀,前爪還保持著扒拉弟弟丟棄的玻璃彈珠的姿勢——那彈珠早被泥土掩埋,虹彩卻依然刺目。
山風卷著濕雪灌進脖頸,我拾起它項圈磨亮的銅鈴。弟弟的新書包上此刻正別著塑料生肖狗,母親用賣狗錢買的,兩顆眼珠在雪地里泛著化工染料的艷紅。
清明那日,我在柏樹枝系了截紅布條。布條是拆的弟弟穿小的口水兜,藍線繡的“富貴平安“已被鼻涕浸得發(fā)硬。山下傳來母親喚弟弟試新鞋的吆喝,塑料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嘚嘚的馬蹄聲。融雪處冒出的鵝腸草正攀著銅鈴生長,嫩芽上凝著水珠,像永遠落不下的命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