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場上彌漫的煙塵可不會容忍任何一朵鮮花的綻放。

　　杰瑞坎城。

　　佩吉雙手抱著一捆還算新鮮的鳶尾花歡快的走過街道。她還是說不準，低頭仔細打量著那雙小皮鞋。她真該買雙新鞋，即便她的老母親用鞋油反復(fù)擦拭了半小時，她依舊希望今天能打扮得更漂亮，可家里最多支持她買條長裙——希望這就足夠了。

　　那種期待帶來的激動感涌上她的每一寸肌膚，她甚至想要邁開步子跑進迪奧尼西斯的屋子里，但一路上已經(jīng)有足夠多的士兵向她吹口哨邀請她到滿是污垢的床上。這真令人作嘔，還好迪奧尼西斯是艾德克隆的軍官，他向瑟林頓表示屈服，稟報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瑟林頓政府會庇護她。

　　她愛她的國家，這是當(dāng)然。但王國的士兵們打了敗仗，瑟林頓人攻占了這里，她可不敢想象反抗瑟林頓的統(tǒng)治會怎么樣，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不少反抗組織被抓到了牢里，沒有關(guān)于艾德克隆情報的人就等于沒用的人，隔天就會處以火刑，城門外已經(jīng)壘起半墻高的尸體了。瑟林頓的使者宣稱不能讓將死的人帶來疾病，干脆就一把火燒了。

　　隨處可見的驅(qū)蟲老鼠，殘肢斷腳，那些前幾日還簇擁到一起去教堂禱告的人，那些是她的同胞，是艾德克隆人，現(xiàn)在不過是一具具沒來得及收拾的尸體。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艾德克隆人或者成為瑟林頓人，這個世道只求活得安心，不用一直想著下一頓沒得吃，不用一直祈求能睡得安穩(wěn)就已經(jīng)足夠了，別的東西也沒人奢望了。

　　至少她的世界里還有些光亮，迪奧尼西斯已經(jīng)安排好之后的一切了，他不用再去前線打仗，也不用參加什么陰謀議會，他說過以后有大把的時間陪她，瑟林頓人也會分給他一片小小的土地，他們再也不用聽從某個將領(lǐng)的安排，就像她手里的鳶尾花一樣，他們自由了。

　　一想到這兒她就開心得像吃了一大罐蜜餞，稍稍打理了自己的頭發(fā)——之前她已經(jīng)洗過兩次了，孤寡的老母親笑她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姑。

　　“你就是把頭發(fā)剃光，那小帥哥也會喜歡你的?！?p>　　她媽媽很喜歡迪奧尼西斯，他是個很勤快的人，靠著自己在軍校的努力成為軍官。他不嫌棄佩吉的身份，也不會在意旁人對“叛徒”的看法，都只是為了生活，佩吉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他會是個好丈夫。佩吉在心底甜蜜的幻想著以后的生活，她甚至已經(jīng)在思考給他帶來幾個孩子，最好是幾個男孩，和他一樣勤奮的男孩。

　　天空滑落細雨，不帶有午后的清閑，不帶有陰雨的灑脫，有的只是黑壓壓的云朵，壓過雨滴鑄成的帷幕，卻又像是忌憚著什么，像是天神…都在懼怕這兒的一切。城墻外一直燃燒著，那血紅色的火焰在死者的尸骨上播種，進行著慘絕人寰的舞蹈，鞭策著腳下的每一個冤魂。它怎么敢如此狂妄…天空中還飄著落雨啊。

　　恐怕是瓦克拉恩的海洋…也沒法熄滅這恐懼的源頭吧？

　　街道已經(jīng)很嘈雜了，杰瑞坎城從來沒這么擁擠過。路口旁零零散散的站著幾個喝醉的瑟林頓士兵，這些天他們一直在享用這座城市的存酒，瑟林頓人從杜克伯爵的酒窖里翻出好幾車的麥芽酒，佩吉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酒，想著自己結(jié)婚時一定不能再喝摻水的酒了，她的婚禮一定得讓瑟林頓的貴族們都羨慕，至少得要兩車的鮮花。

　　一個滿身酒氣的士兵取下頭盔對她吹口哨：“小美女，想不想到本大爺?shù)拇采舷硎芟硎埽勘敬鬆斪罱业搅藥状楁?，要是你服?wù)得好，我興許還賞你兩條?！?p>　　他右臉有一大片黑泥，胡子拉碴，一口黃牙毫不避諱的嬉笑干凈的佩吉。佩吉看到他另一邊臉上的油光都能映射天上灰暗的云彩了，直覺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犯惡心，沒想搭理他，繞開了走過去。誰知道那家伙一把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幾個錢幣就要把她拖走。

　　“你…你放開！混蛋，我是軍官迪奧尼西斯的未婚妻，你這不長眼的東西…”

　　“你說什么？”那個兵油子猛地一回頭，抓緊的手突然松開來。

　　“我是迪奧尼西斯軍官的未婚妻佩吉，你不怕我告訴國王給你定罪嗎？”佩吉抽出手，惡狠狠的盯著油嘴滑舌的士兵。

　　“哦…哦…原來是你，哈哈。不對，是您，真不好意思。”那個士兵突然怪異的笑起來，他周圍的同胞們也紛紛放聲大笑。佩吉不明所以，慌慌張張的跑進迪奧尼西斯的家。

　　他家里有個矮矮的拱門，門外的兩棵柏樹已經(jīng)落光了葉子。在守城部隊徹底潰敗后，看清局勢的迪奧尼西斯投奔敵軍，親率部隊的瑟林頓王想要知道艾德克隆南邊的情況，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嘉獎了這個叛變的軍官。所以他的家并沒有受到掠奪，并且還得到了金錢方面的獎賞。

　　“陛下真的這么想嗎？我已經(jīng)向他宣誓效忠，絕對沒有反叛的心啊！”她聽到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吵鬧聲，還有瓦罐摔碎的聲響。

　　“你也曾向艾德克隆王宣誓，但你還是背叛了他，陛下不相信你的誓言。我說明了些吧，要么從明天開始，所有人都不會再看到一個叫迪奧尼西斯的叛官，要么你就按我們說的做。你明白的，你背后還有你的家族。還有，這是國王的意思，他告知我他會親自見證你用行動表示自己的忠心?！迸寮高^木窗的縫隙聽見模糊的聲音，說話的人好像戴著頭盔。

　　是瑟林頓的官員吧？正好要向他們舉報士兵的無禮，無論怎么說，那些兵油子都太過分了。

　　她大步走進里屋，木凳上坐著她的愛人迪奧尼西斯，他正雙手捂著嘴滿臉痛苦。另一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全副武裝的瑟林頓人，他的身后是兩個站得端正的士兵。

　　“迪奧尼西斯…”

　　男人疲憊的回頭，看到是佩吉后眼里的陰云立刻消散，勉強做出一個笑容?！芭寮x天謝地，你來了…我正要去…”坐在長椅上的軍官看向木窗外，突兀的咳了兩聲。

　　“我王在等你了?！?p>　　“我知道了?！钡蠆W尼西斯嘆了口氣，不甘心的捶了下膝蓋，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來，走到佩吉身旁。男人溫柔的用手背撫摸著她的頭發(fā)，還沒等佩吉緩過這股甜蜜就牽起她的手走到庭院。

　　“陛下…”

　　隊伍已經(jīng)站滿了整個庭院，手里握著尖矛和鐵皮盾。那人就筆直的坐在全副武裝的黑馬上，馬鎧脖子的部分特別分出了幾個方形的縫隙，露出綁成一股一股的白色鬃毛。他沒褪去一身黑鱗甲，覆板胸甲也依舊安穩(wěn)的貼合在胸前。他的披風(fēng)與所有人都不同，從左邊鎖骨的位置上連接右邊的后背，遮住了整個左臂，那只血紅色的大鷹就在黑色的披風(fēng)上展翅。

　　他并非佩吉腦海里那樣，事實上他沒有常年喝酒的肚子，沒有趾高氣揚的樣子。身材高瘦，若不是護甲的遮掩，女孩甚至能發(fā)現(xiàn)他是個外貌清秀的男子。但佩吉清楚，杰瑞坎城里剩余的艾德克隆人都清楚，正是眼前這個人率領(lǐng)部隊擊潰了一波又一波的艾德克隆軍團。

　　他很安靜，卻在不動聲色間傳達著瑟林頓的威嚴。

　　他沒吐露出一絲氣息，只是盯著迪奧尼西斯不放。但即使他沒看佩吉一眼，女孩也從心底里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甚至是一種異樣的恐懼。

　　他也和士兵們一樣，即使圍攻杰瑞坎城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在幾天前結(jié)束了，他還是戴著雕刻銀色針葉樹和雪山的頭盔，頭盔上最醒目的是那銀制三尖矛王冠，中間的矛向后彎曲到后腦上方，末端綁著一縷鮮紅的布條。

　　黑色的護甲、黑色的戰(zhàn)馬、黑色的披風(fēng)，一切都是黑色，連同天空的云朵，黑壓壓的一片，焚燒艾德克隆人那會兒…那慘絕人寰的火焰，散發(fā)的黑煙飄上了天空。

　　頭盔的遮面下只有一雙眼睛，那到底是什么東西的眼睛？

　　佩吉看清了，像是有無數(shù)的冤屈亡魂在注視著她，像是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被拉到了眼前。

　　右邊的瞳孔里是熾熱的火光，這火光卻是由鮮血鑄成，血淋淋的火，血紅色的火。

　　左邊的眼睛里是亮白色的，兩…兩個亮白色的瞳孔，如同一雙潔白的羽翼。

　　他就筆直的坐在馬背上，沒發(fā)出一絲氣息，安靜的注視著艾德克隆叛官。

　　“陛下…我將向您展示我的忠誠?！?p>　　迪奧尼西斯又一次回頭看向佩吉，他眼前全是怯懦，每一寸每一處都是無奈。他是個勤奮的人，他從來都不會這樣。他手腳都冰冷了，顫抖著撫摸起女孩手掌上的紋路，但卻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佩吉…對不起…”

　　他眼角滑落一滴淚水，那淚水滑過的痕跡一如絕望本身。她抱緊了手里的鳶尾花，花沒那么新鮮，也從來不能帶給人自由。

　　“對不起…我的愛…”

　　這一次，他握緊了腰上的佩劍，腦海里反復(fù)閃爍著佩吉對他綻放的笑容，以及將他推向深淵的一句話。那一身黑甲的官員說：“殺了你的未婚妻，向陛下展示你的忠誠，王國使臣會為你尋得更合適的人。不這么做，你的家族明天就會被掛上叛賊的名號?！?p>　　瑟林頓王依舊筆直的坐在馬背上，和他的坐騎一樣，沒發(fā)出一絲氣息。那雙眼睛安靜的注視著，卻比任何東西都更令人畏懼。

　　右眼的瞳孔如同火焰本身，卻又是血淋淋般猩紅，每一分每一秒呼吸著恐懼。

　　左眼里，兩個亮白色的瞳孔如是夜空上的星河，在塵世里宣揚著神預(y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