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摘星4
兩人來到蕭旸的房間,見他四仰八叉睡得死死的,一點沒被打擾。蕭宛瑜急得繞著桌子轉(zhuǎn)圈,云起提劍守在床前,嚴肅得有些滑稽。蕭煜剛邁進門檻,蕭宛瑜已沖到他身邊,這里摸摸,那里捏捏:“二哥你沒受傷吧?急死我了!我想去幫忙,又怕自己武功低微,反倒成了累贅。而且我也不放心把四哥一個人丟在屋里,不敢叫云起下去援手?!?p> 蕭煜道:“沒關(guān)系。只要你們沒事就好。”
“這人真是一點都派不上用場?!笔捦痂つ笾挄D的鼻子不撒手,湊到他耳邊嗷嗷學(xué)狼叫。鼻子出不了氣,蕭旸本能地張開了嘴,依舊睡得酣暢?!岸缒憧此瓦@樣也照睡不誤!”
蕭煜的笑容充滿了寬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從小就這副德性,睡著了打雷走水都影響不了他,更別說晚上還喝了那么多酒了?!?p> 蕭宛瑜放開手,同情地看著云起:“有這么個主子,你該如何安睡?”
云起靦腆地笑道:“主子睡得好就行?!?p> 蕭旸吧嗒吧嗒嘴,嘟嘟囔囔地說著誰也聽不清的夢話,片刻后就又只剩鼾聲了。
四個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忍不住笑了。蕭煜叮囑了云起幾句,和明澈回房去了。
月亮似乎累了,只用淡淡的光亮為夜行人照路。春風(fēng)街的桃花籠罩在這淡淡的朦朧的光亮里,越發(fā)顯得迷人而美好。
風(fēng)吹云動,花香撲鼻。這樣美好的夜晚,太適合夜游了!
一只夜梟穿過楊柳渡外那片連綿如海的桃林,飛向一棵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的老楊樹。不知道那棵樹上,翹首以盼的那只鳥是他的誰。他夜獵歸來,在鳳鳴閣的屋頂休息,無意間聽見那群居住在鳳鳴閣密室里的老鼠說了一件不可思議又很有趣的事。他要把這件事告訴那只等他的鳥,他要和她一起分享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
他反復(fù)整理語言,想以簡潔明快的方式把這件事敘述清楚。想來想去,他決定這樣講述: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春風(fēng)街終于打烊了。長街上不見人影,只有野貓野狗偶爾出沒。沒了白天的歡歌笑語,鳳鳴閣像埋著貴族王侯的墳?zāi)?,雖富麗堂皇卻也死氣沉沉。通道里的燈籠瞇了眼,也是睡意昏沉的模樣。機靈警醒的值夜小廝依墻靠柱,半睡半醒地養(yǎng)神,等著隨時被差使。
鳳鳴閣的密室里,秋蔓跪在地上,頭垂得很低。她傷勢嚴重,肩膀上扎著的厚布帶已被血浸透。林翩翩和蕙娘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
白天在鳳鳴閣鬧事的那個叫蕭旸的男人剛發(fā)完脾氣。這陣子,他的臉色不像來時那樣嚇人,那股子頹靡之相也褪去了不少?!皼]有我的命令,你竟敢擅自行動,還當我是主子么?”
林翩翩慌忙下跪:“殿下不要責(zé)罰蔓姐姐,這件事是我……”
“不說也知道是你的主意!”蕭旸斥道,“秋蔓跟了我這么久,一向穩(wěn)重識大局。若不是你報仇心切,她會鋌而走險?咽不下仇恨,你遲早被仇恨吞噬,害人害己!”
“翩翩知錯!翩翩保證,這種事絕不會再發(fā)生!”
“還有你!”蕭旸瞪著秋蔓道,“二哥心思縝密,聰明過人。且他從小習(xí)武,功夫不在你之下。你想殺他已屬不易,何況還有明澈在?你是一點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秋蔓忙道:“屬下知道錯了。這件事不能全怪翩翩,我也想去打探水月硯是否為他們所得?!?p> “知道在他手里又如何?派人去搶?有那么容易的事?”蕭旸看著面前的闖禍三人組,剛下去的火又竄上來了,“那玩意對有心之人來說是寶貝疙瘩,對我而言就是塊硯臺。我根本沒想過要據(jù)為己有,你們怎么倒急上了?”
“都說得水月硯者得天下,蕭煜不配擁有它?!币娛挄D沒有因為自己的話不快,秋蔓試探著道,“殿下當真不想坐那個位置?”
“野心誰都有,權(quán)力誰都想要,我也不例外。可要掌控權(quán)力,實現(xiàn)野心,首先得有與之相匹配的品格和才能,更要有清晰的自我認知?!笔挄D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放緩了聲音,“我有自知之明,我有能力卻不善權(quán)謀,更沒有穩(wěn)固江山,造福蒼生的帝王之才,我只喜歡也只適合領(lǐng)兵打仗。母親身處深宮,整日面對明槍暗箭,她更清楚凡事要量力而行和等待時機。你們現(xiàn)在明白了嗎?打一開始,母親與我想謀的就不是萬世基業(yè),王權(quán)富貴,僅僅只是家族的繁榮和家人的平安?!?p> 林翩翩道:“如果蕭煜登基為帝,百姓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p> 蕭旸笑了:“只要謝輕晗活著,他的帝王夢就永遠是個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淡了,“我曾認識一個小小少年,乃蓋世奇才。若他還活著,這天下早就易主了??上Я恕缃裰x輕晗已成氣候,等到他舉兵的那一天,咱們暗中推波助瀾,幫他掃清障礙,也就是在替百姓出力了?!?p> 沒人接話。半晌后,林翩翩道:“水月硯的事就不管了么?”
“管肯定是要管的,起碼要弄清楚這玩意的危害性、它是怎么到二哥手上的、以及他要利用它干什么。這些事慢慢打探就行,不用著急更不用冒險。畢竟,這世上沒有僅靠一件利器便成就豐功偉業(yè)的人。只有缺乏真才實學(xué),對自己沒信心的人才會把希望寄托在一個物件上。相信我,這東西在二哥手里發(fā)揮不出多大的價值,他的命運不會有太大改變?!币妰扇硕及炎约旱脑捖犨M去了,蕭旸便換了話題,“那個白衣人是什么來歷?聽說前段時間蕙娘執(zhí)行任務(wù)遇險,也是為他所救?”
“是。他從不說話,救了人就走。我們得不到任何關(guān)于他的線索?!?p> “或許,他原本就是江湖俠客,只想救人而不想留名,怕你們聽出他的聲音招惹是非才這般行事。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他愿意幫咱們就是好事?!笔挄D抬了抬手,示意跪著的人起身?!岸缫汶S他回府,你怎么打算?”
林翩翩道:“我自然是遵從殿下的安排,絕無二心?!?p> “把你安排在二哥身邊不為別的,只為保障我母親的安全。明白?”
“翩翩明白。只是殿下,你為何那么篤定他會救我?”
“前些日子,二哥安插在宮里最得意的細作因為父皇心情不好被殺了。他要及時掌握父皇的動向,就必須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去填補空缺?!笔挄D說著看了林翩翩一眼,“二哥混跡朝堂多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你與他一照面,他便知道你稍加訓(xùn)練就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細作。他豈會眼睜睜看著你被殺?”頓了頓,又道,“不管你最后是留在賢王府,還是進宮伺候,對我來說都是好事。只是這一去前路兇險,到處都是步步驚心的龍?zhí)痘⒀?,或許再無回頭路可走了。你可想好了?”
“有什么好想的。既然注定了要走這條路,我早就丟掉了選擇的權(quán)利,將脈脈溫情撕爛踩碎,只剩堅硬冰冷。殿下放心,經(jīng)此一事,我已知道對手的可怕與強大。以后,我會用柔情蜜意的謊言裝飾我殘忍惡毒的心腸,用虛情假意的善良掩藏我陰狠血腥的算計,我會步步為營事事當心,絕不給您添亂?!绷拄骠媾e起手,極為鄭重地道,“我以林家的亡靈發(fā)誓!”
“你不用發(fā)誓,我相信你。我會想辦法安排人到你身邊去,不會讓你孤軍奮戰(zhàn)?!笔挄D黯然道,“沒想到??!我蕭旸自詡頂天立地,鐵骨錚錚,卻也有暗中算計人的時候!”
“殿下做這些都是為了保護淑妃娘娘,一片孝心天地可鑒,大可不必覺得羞恥?!绷拄骠鎸⒁粋€錦盒雙手交到蕭旸面前,“此乃我林家傳家之物,我?guī)г谏磉叾嘤胁槐?,請殿下代為保管。若他日我不能歸來,就把它葬在我父母的墳旁。殿下,別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若我死,每年他的忌日,要摘最好的梅花給他?!?p> “君子一諾,永不敢忘!”蕭旸摩挲著錦盒上的浮圖花紋,眼底都是惋惜:他也是我的袍澤啊,我怎敢相欺!“我找了這么多年,始終沒有你哥哥的消息,恐怕他已經(jīng)不在了。如今,林家就只剩你一個了!”
“即便只有我一個,也不會辱沒了林家的風(fēng)骨!翩翩就此拜別,望殿下珍重?!绷拄骠姘萘巳?,轉(zhuǎn)身離去,沒讓任何人看見她眼里的淚水。
人類真是好奇怪!明明是不愿意做的事,還是要勉強去做。明明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可偏偏嘴上還要那么說。這是不是就叫口是心非?我想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谑切姆?。有話直說,坦誠相待不好么?非得弄那么復(fù)雜。
那只胡子花白的老鼠說,在鳳鳴閣住得久了,見過的齷齪多了,當真覺得人類可憐!爭權(quán),奪利,追名,逐愛……凡是能爭的東西他們都要爭,爭得頭破血流,爭得你死我活,爭得尸橫遍野,爭得天崩地裂!爭到最后要死了才恍然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都比權(quán)力地位重要,而有些東西不是靠爭就可以得到的。
可憐??!人類還不如一只老鼠看得明白,想得透徹。
夜梟輕聲鳴叫,那是在告訴等他的鳥,我回來了……
月亮隱身在云層,漸漸消失不見。黑暗籠罩著大地,靜得令人不安。等到旭日東升,輝灑大地,人間依舊花紅柳綠,鶯歌燕舞,不留絲毫昨夜悲傷成河的痕跡。
用過早飯,蕭氏兄弟離了客棧,各自東西。蕭煜和明澈回皇城復(fù)命,蕭旸和蕭宛瑜帶著云起繼續(xù)過閑散皇子的逍遙日子。
出了楊柳渡,往前走大半個時辰,可到達一處山谷。這里住著幾戶農(nóng)家,靠打獵和耕種為生,日子雖然清貧但也安樂。穿過山谷,便是通往霓凰城的官道。林翩翩挎著一個小小的包袱,等在車馬必經(jīng)的路口。她卸了脂粉,著淡粉色羅裙,立于盛放的桃花樹下,人比花嬌?!爸髯??!彼龁镜?,“翩翩恭候多時?!?p> 蕭煜勒住馬,居高臨下地道:“我以為你不會來。理由?別跟我說你怕死。你若是貪生怕死之輩,就不會替旁人出頭。如果你不想死得很慘,就別撒謊。”
林翩翩將風(fēng)吹散的頭發(fā)捋到耳后,面不改色地道:“我不怕死,可我怕被人踐踏,怕活得沒尊嚴,怕到死都不能挺直脊梁。賢王殿下給了我改變命運的機會,我焉有不來的道理?”
蕭煜的馬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馬耳朵:“你怎么知道我是賢王?誰告訴你的?我不記得我自報過家門?!?p> “只要楊柳渡有人知道您的身份,我就有辦法知道。”
“是么?你想清楚了,跟了我也未必能達成你的心愿?!?p> “不試一試,怎么知道?不試一試就放棄,我不甘心?!?p> 蕭煜滿意了:“有膽識!我沒看走眼。只要你助我完成大業(yè),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自由名分,我都可以滿足你?!?p> 林翩翩莊重一禮:“多謝賢王殿下賞識。翩翩定不辱使命?!?p> 三人正要上路,忽然從路旁的草叢里鉆出來一個衣著襤褸,瘦骨嶙峋,弓腰駝背,須發(fā)如草的老人。他太老了!已經(jīng)到了隨時隨地都可能死掉的年紀。他太瘦了!瘦得力氣大的人吹口氣,就能把他吹出去二里地。他背著半背簍露水未干的野菜,左手握著四五枝顏色嬌艷的野花。
林翩翩驀地想起,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天氣,她年邁的祖父也曾籬下采花,插在她烏黑的發(fā)間。
老人似乎沒看見有人來,低垂著腦袋搖搖擺擺地走過蕭煜身邊,找了塊石頭坐下,張大了沒牙的嘴直喘粗氣。在他腳邊,一叢新開的蒲公英迎風(fēng)招展,清新可愛。他放好背簍,遲緩笨拙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蒲公英聞了聞,然后抽了根草莖將所有花都混在一起,扎成好看的花束。大概是想到了收花人看到花時的幸福模樣,他那雙昏黃混濁的眼里浮起一點笑意。
“不要!”驚呼聲未落,蕭煜的劍已穿過老人的胸膛,結(jié)束了他悲慘的一生。他栽倒在地,連掙扎都來不及就咽了氣?!盀槭裁匆獨⑺??”林翩翩含淚問道,“他不過就是個過路的老人,已垂垂老矣。為什么不能給條活路?”
“誰能保證他沒聽見我們的話?誰能保證他不會為了錢去告發(fā)?誰又能保證他不是別人的細作?”蕭煜在老人身上擦干凈劍上的血,斂去眼中的狠毒。“寧可錯殺一千,也不錯放一人。只有時刻保持警惕,才能讓對手無機可乘,從而立于不敗之地?!?p> “難怪世人都說,帝王的寶座是累累白骨堆成,帝王的龍袍是縷縷冤魂織就?!绷拄骠嫣胬先撕仙涎?,將他緊握著鮮花的手放在胸前?!皝砩?,別再投胎在這個國度!”她望著藍色的天空和溫暖的太陽,內(nèi)心止不住地顫栗。她知道,她這一生都忘不掉這個老人和他的花,一如她忘不掉那些死去的親人。他們都是無辜的??!
“要想成為強者,就必須先學(xué)會拆分利益與感情。你最好收起你的婦人之仁,不然你早晚死在這上面。到時候可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何來拆分一說?不都只剩下殺戮了么?”
“放心,他不白死。明澈,把現(xiàn)場處理成官兵所為,讓人們的怨憤涌向官府吧。我先走,你倆共乘,到前面的鎮(zhèn)上再雇車?!笔掛戏砩像R,一騎絕塵。
馬蹄得得,回響在荒草叢生,綠蔭冉冉的幽深山谷里,寂寞,悲涼,空蕩,又無端地讓人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