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結(jié)緣40
謝輕云本欲回嘴,卻見莫待已坐回到桌前,一副食不言的端莊模樣,只得作罷。他自斟自飲,雙眼不離眼前人。多日的披星戴月,沒能使莫待有絲毫疲態(tài)。烏黑油亮的發(fā)絲垂順而不見凌亂,衣衫也一如既往地整潔。當(dāng)然,蒼白的面容依舊蒼白,且稍有清減。怕是只有皇族的人,才能養(yǎng)成如此高貴的氣質(zhì)和這一絲不茍的生活習(xí)慣。皇族?會是哪里的皇?又會是哪一族?
莫待似乎沒注意到謝輕云在打量自己,只一心一意享受食物,慢慢的,細細的,像個牙口不好的老人。
飯后時辰尚早,謝輕云提議到前街逛逛,莫待沒有拒絕。兩人漫無目的地閑逛,一路逛到一家門口名為“杜記”的手工工坊前。守店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正和幾個小孩子鬧得歡,見有客人光顧,忙上前招呼:“兩位公子想要點什么?小店有魔界時興的玩意,也有自創(chuàng)的產(chǎn)品,還可以根據(jù)您的要求定做。”
“這么好嗎?那我得好好選一選?!?p> “您看看這邊可有喜歡的?有的話我拿給您。”
謝輕云道:“你忙你的。我們先逛逛?!?p> 少年看出兩人只是過路客,忙取下貨架高處的一個彩塑小泥人:“都說來者是客。我送客人一件禮物,就當(dāng)結(jié)個善緣?!?p> 謝輕云見那泥人舒眉朗目,神態(tài)清冷不凡,像是在哪里見過,便接過來細細觀看:“這是隨便捏的,還是照誰的樣子做的?”
“此物的原型是十三公子?!鄙倌赀^分莊重的表情和他略帶稚氣的臉龐明顯不符,乍一看有點滑稽,倒并不妨礙他將話說得暖人心扉,“我們一家受十三公子活命之恩卻沒機會報答,只能以這種方式盡點心意,不讓他來過這世間的痕跡過早地被歲月湮沒。”
“在很多人眼中,十三公子是殺人如麻的混世魔王,千刀萬剮也難贖其罪。你倒大膽得很,不怕被他的惡名所累。”謝輕云將泥人還給少年,玩笑道,“你可知道,他在人間界是禁忌話題,只能罵,不能夸?!?p> “他是不是混世魔王老朽不清楚,可他救了老朽全家是不爭的事實?!币晃痪褊氰p的白發(fā)老者挑簾出來,手里托著一尊剛燒好的十三公子泥像。從他的神態(tài)與手勢不難看出,他十分尊重這位已逝去的救命恩人。
“爺爺!”少年雙手接過新泥像放到高處,用一塊絹布蓋好,虔誠地拜了三拜?!拔沂强磧晌还用嫔?,才想送他們的?!?p> “做得好。”老者看了眼謝輕云腰間的劍,笑道,“兩位公子陌生得緊,是路過此地的游俠?”
謝輕云見過禮道:“算是。老人家見過十三公子?”
“準(zhǔn)確地說,老朽跟他說過話,但沒見過其真容?!?p> “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您方便跟晚輩講一講么?”
老者摸著頜下的白須,正色道:“俠客,一個真正的俠客!”
“我常聽人罵十三公子是朝廷的鷹犬,狠辣陰毒,眼中只有利沒有義,是個被魔鬼附身的人。猛一聽您說他是俠客,我還真有點接受無能?!?p> “亂世的英雄盛世的魔。是英雄,還是惡魔,因年代不同,立場不同,人們得出的結(jié)論也就不同。正如十三公子在人間界是禁忌話題,在這里卻可以自由談?wù)撘粯?,因為人間的王昏庸,而魔君卻有海納百川之量,容許臣民有不同的思想?!?p> “老人家高見。晚輩受教了!”
“哪里的話,老朽不過信口胡謅罷了?!崩险咧钢粋€小泥人問莫待,“不知公子可愿收下老朽這點心意?”
“送我?”莫待一怔,“初次見面,我怎好白拿這么貴重的東西?!?p> 謝輕云忙道:“掌柜的公子剛才不是說了么,看你面善,想結(jié)個善緣。既然是善緣,又豈能推辭?”
老者笑道:“老朽也是這個意思。”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莫待接過泥人,拱手道謝?!岸嘀x老人家美意,讓您破費了。祝您生意興隆,全家安康。”他辭了老者與少年,出門左拐,走的是回客棧的路。謝輕云自然也不會再停留,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少年問:“爺爺,您為何只送一個?”
老者答道:“再珍貴的東西,白送多了也就不值錢了。佩劍的那位是謝三公子,魔界幾乎無人不識。你自小在外求學(xué),近日方歸,所以陌生。不過,再陌生也應(yīng)該聽過謝家三兄弟的名號。特別是那位謝二公子,你姐姐十分仰慕他?!?p> 少年頗為驚喜:“他就是謝輕云?難怪氣宇軒昂,瀟灑不羈。那另一位是誰?”
“不認(rèn)識??礃幼邮沁h客?!崩险呖粗諢o一人的門口,沉思片刻后道,“此人衣著樸素,一舉一動自帶尊貴之氣,怕是大有來頭。此番入境不知所為何事?”
“那要不要派人去打探?”
“暫時不必。魔界的事讓魔界的人處理,我們要做的是蟄伏,靜待時機?!崩险吲呐纳倌甑募绨虻溃皠e忘了十三公子的叮囑,除非改朝換代,明君當(dāng)政,不然我們只能隱姓埋名一輩子。但愿,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等到為國效力的那一天。”
“楚叔叔他們怎么樣?”
“他們一家也都安好。”老者嘆了口氣,“那些得十三公子救助才逃過劫難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他的苦心謀劃算是沒有白費!”他又想起多年前十三公子奔馳千里,冒死護送他全家出境的艱難,不禁喉頭打結(jié)?!翱上В环陼r,英年早逝……”
少年朝門口看去,那里只有燈火和月色交織出的一片溶溶光亮。一群小飛蟲不遺余力地繞著燈籠飛行,想要尋求短暫的光明。飛得累了,便隨便找個地方落腳,積蓄力量準(zhǔn)備再次起飛。一只老貓躲在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嘴里叼著還沒斷氣的老鼠。它想有個清靜舒服的環(huán)境,不受打擾地享受獵物。奈何街上人來人往,總沒個消停的時候,著實令它煩惱。它不愿再等,噌地竄上街,擦著莫待的鞋面就過去了,一路小跑直奔向往人少的去處,尋找它的用餐地。
謝輕云追著貓跑了幾步,剎住腳步道:“把十三公子給我唄!”
莫待戳著泥像的臉問:“為何?喜歡的話你干嘛不再要一個?”
“這泥塑的用料非常講究,工藝也很復(fù)雜,我哪好意思白要?!?p> “呵!不好意思白要他們的,就好意思來搶我的?”
“我是想送給我侄兒,那小子特喜歡這類小玩意?!?p> “拿魔界最有特色的東西來跟我交換,否則免談?!?p> “又是給長風(fēng)?”
“是。換不換?”
“換,換,換!”
莫待反手將泥人拋向高空,慌得謝輕云忙伸手去接,生怕給摔了。莫待咬著嘴唇,眼里閃過一點捉狹的笑意。謝輕云定定地看了他片晌,倏地轉(zhuǎn)過身,快步走開了。莫待也不問原因,晃晃悠悠地晃回客棧,回房歇了。
邊城的生活不像鳳梧城那般熱鬧繁雜,時辰一到,便車入庫,馬伏槽,只剩梆子聲和犬吠了。若沒有風(fēng),這里的夜靜得能聽見人們的囈語。
睡夢中,謝輕云變成了一只潔白的雄鷹,在藍天白云下展翅翱翔。一個英姿颯爽的男子騎著高頭駿馬,馳騁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好瀟灑的人兒,好精湛的騎術(shù)!謝輕云奮力直追,穩(wěn)穩(wěn)地落在男子的肩上?!澳闶钦l?”他問。男子回頭,一臉熟悉不過的壞笑:“被豢養(yǎng)的鳥兒居然忘記了主人,是想我把你的羽毛拔下來做枕頭么?”謝輕云用喙蹭蹭他的臉,心里樂開了花:“甚好,甚好!如此我每日都可以陪著你入眠。”那男子一聲輕笑:“你倒是敢說……”
忽然傳來刀劍的碰撞聲和吵鬧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高高低低,不絕于耳。做夢都逃不過打打殺殺,真是厭煩得緊!就不能讓我做個觀山聽海,乘風(fēng)飛翔的美夢么?等等,好像有人叫我?誰?是誰在叫我?阿呆?不對!謝輕云猛地睜開眼,眼前的景象讓他以為還在夢里。只見一處光線幽暗,陰慘慘,冷凄凄的大殿里,站著一群身穿深灰色長袍,手持不同兵器的人。他們戴著鬼氣森森的面具,無法區(qū)分男女。一把明晃晃的劍放在他的肩頭,離喉嚨只有寸距。
莫待持笛而立,目光掃過虎視眈眈的人群,臉色沉郁:“睡得可好?”
“如果讓我把夢做完,就完美了。”謝輕云見莫待衣衫整齊,眼神明亮,和每天清晨起床后的清爽模樣一般無二,略放下心來?!拔覜]事,別擔(dān)心。”
莫待的表情略微松快了些:“沒事就好。我可不想因為你大開殺戒。”
挾持謝輕云的黑衣人道:“迷藥無毒,我們無意傷人?!?p> 憑借對聲音來處的判斷,謝輕云知道這個人非常高,比他還要高出半個腦袋。而且相當(dāng)瘦,手背就只剩一層黑色的皮,完全看不到肉?!凹热婚w下不想傷人,就把劍拿開。有話慢慢說,何必動刀動槍的。”
“那得看莫公子你肯不肯配合我了。”
“我若是不愿意呢?閣下意欲何為?”
“那可就對不起了,謝三公子會死在這里。”
莫待玩著長笛問:“謝三公子,你怕死么?”
謝輕云哈哈大笑:“怕。我怕死了沒酒喝?!?p> 黑衣人冷笑:“你是不怕死,可他怕你死?!?p> 莫待也笑了:“我是不想他死,我怕他死了沒人替我付賬?!彼玫炎又钢娙耍掏痰氐?,“不想陪葬就別傷了我的錢袋子,凡事三思而后行?!?p> 謝輕云的腦袋還是昏沉沉的。他試著動了動手指,根本使不上勁?!斑@是什么地方?”
“問你身后那位。說吧,你們到底想干嘛?”
“在下想借點莫公子的血一用。不知可否?”
“我非仙非魔一介凡人,要我的血有何用?”莫待打量著黑衣人,又道,“你病了?”
“恕難奉告。”黑衣人的劍靠謝輕云更近了?!澳油煌猓拷o一句痛快話?!?p> “要我的血總得告訴我原因吧!看你的樣子也沒打算跟我說,我也就只能拒絕了?!蹦櫫税櫭嫉溃拔也幌矚g殺人?!?p> “你也不能殺人。投鼠忌器,有謝三公子在我手里,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p> “我是不喜歡殺人,可是我更不喜歡被人威脅,尤其是拿他的命來威脅我?!蹦难凵駶u冷?!叭裟愀覀趾?,那么……”他沒把話說完,伸手朝近旁的灰衣人抓去。只聽見咔嚓一聲脆響,那人倒地不起,變成了一個一息尚存的活死人?!霸俨环湃?,休怪我無情?!?p> 黑衣人驚道:“你與謝輕云是什么關(guān)系?竟然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就是你想的那種關(guān)系啦!”莫待掩唇輕笑,嫻熟地沖黑衣人拋了個媚眼,姿態(tài)嫵媚得堪比鳳鳴閣的頭牌姑娘。這出乎意料的一幕讓黑衣人的腦子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握劍的手一顫,劍鋒不再緊貼著皮膚。謝輕云抓住時機,梗著脖子用頭狠狠撞向黑衣人,直撞得他鼻血直流,手酸腳軟。不等他緩過神來,莫待的笛子已帶著殺氣飛了過來,直奔他的腦袋。他若執(zhí)意殺謝輕云,就沒有回護自己的時間;他若想自救,就只能放了謝輕云。憑著豐富的對敵經(jīng)驗,他調(diào)整姿勢舉劍去擋笛子,左手依舊牢牢扣著謝輕云,試圖靠力量和速度取勝??上膭€在半空,莫待已拍開他的胳膊,將謝輕云從他的掌控中解救出來。
“好功夫!”一個中等個子,身材豐滿緊致,戴著紫色面紗的年輕女子從后殿出來,身邊跟著兩個同樣戴著面紗,托著茶盤的侍女?!澳忧衣齽邮?,妾身給兩位賠不是了?!?p> 莫待握著謝輕云的手腕替他把脈,確定無事后才不冷不熱地道:“夫人這待客之道可不怎么招人喜歡?!?p> “妾身自知失禮,特意向兩位公子斟茶賠罪。”那女子示意灰衣人和侍女退下,只留黑衣人在旁?!八麄冎皇欠蠲惺?,請二位來此與妾身閑話幾句。冒犯之處,還請見諒?!?p> 謝輕云活動著酸麻乏力的四肢,問道:“夫人下的是什么藥,后勁這么大?”
那女子忙道:“怕你們中途醒了,分量難免重了些,最多再有半盞茶的功夫就沒事了?!?p> 謝輕云看了看莫待沒表情的臉,又問:“這是哪里?怎的比我家的冰窖還冷。”
“這是黑暗之森的議事堂。妾身甘薇,長居此地,乃一族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