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深宮51

　　半枚冷月掛在泛著冷光的天空，遺失的那半枚掉進(jìn)了夜神的酒杯，飽飲了思念的痛苦與熾烈，奔騰如失韁的馬群，帶著塵土飛揚(yáng)的往昔，迷了亡人的歸途。而活著的人，依舊望眼欲穿，盼奇跡，盼團(tuán)圓，盼長(zhǎng)相伴。

　　今晚，蕭堯歇在別處，林翩翩早早地卸了妝，在晴川的陪伴下散步看景。她打算逛完天香苑就安寢，卻無意間看見宮墻一角一樹早開的梅花。一剎那，淚水涌入她的眼。有多久了？有多久沒看見他的笑臉了？有多久沒聞見那幽幽梅香了？

　　那年初見，他還是小小少年。

　　那天，她隨母親前往鳳梧城投奔父親，不料途中遇見一伙山賊。他們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轉(zhuǎn)眼就將護(hù)衛(wèi)和家奴殺了大半。她與母親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眼見屠刀就要落下。她不甘心就那么白白死了，趁對(duì)方大意撿起刀朝一個(gè)負(fù)傷的山賊砍去，想為母親爭(zhēng)得一線生機(jī)，也想死得值得。

　　伴隨著清亮的哨聲，一個(gè)素白衣服，手執(zhí)柳枝，眉眼俊秀的少年從天而降，彈飛了那柄刺向她胸口的沾滿鮮血的劍。那少年扶她起身，用柳枝撣去她裙擺上的灰塵，溫聲道，沒事了。他的聲音那么輕，那么柔，宛如天籟。他遞過去一方沾著梅花香氣的手巾，指了指她沾了泥的臉，笑了笑。他的笑怎么可以那么干凈，那么明媚，那么溫暖又那么光彩奪目！她呆望著他，一半因?yàn)轶@魂未定，一半因?yàn)橐灰妰A心。他對(duì)那群山賊說，世道艱難，為了生存鋌而走險(xiǎn)可以理解。但謀財(cái)害命，濫殺無辜，則不能被原諒。你們自廢武功，再?gòu)U去殺人的手，自行離開即可。謀財(cái)害命的人哪會(huì)那么聽話？一個(gè)個(gè)紅了眼叫囂著向他沖過去。她不懂武功，還沒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那幫人就紛紛倒地，呼天搶地地哭著喊疼。他沒有殺他們，留下些銀兩說，再艱難也要努力活下去，只是不許再坑害好人。否則，殺無赦！之后，他護(hù)送她一家上了官道，不等她道謝就離開了。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樹林里，她才想起來忘了問他的姓名。

　　再見是一年后。她跟著父親去給慕連城祝壽。酒宴后，父親和慕連城有事情商量，怕她無聊，就讓婢女陪她去花園玩耍。她找借口支開婢女，隨著性子到處跑，不知不覺就跑到了后山的梅園。那時(shí)，滿園梅花開得正好。她伸手折梅，卻聽見一個(gè)聲音在耳畔說，這梅花形意不夠。她回頭，竟看見他含笑站在身后，清秀的臉上汗水涔涔。

　　是你？

　　是我。

　　你怎么在這里？

　　我在這里練劍。

　　練劍？你是慕家的人？

　　他沒有回答，挑了一枝梅花折下：姑娘氣質(zhì)清麗，這枝才配你。

　　我叫林翩翩，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良久才吐出兩個(gè)字：十三。

　　她沒再問下去，坐在梨樹下看他練劍。

　　那一年，她十二歲；那一天，梅花格外香。那一年的那一天，她的心尖上刻下了一個(gè)散發(fā)著梅花香氣的名字和一張永遠(yuǎn)含笑的臉龐。

　　那天離開時(shí)，她的身邊多了一個(gè)叫晴川的婢女。原本，慕連城派給父親的侍衛(wèi)中沒有晴川，是十三建議替她選一個(gè)武功好的女侍陪伴左右，以防再有不測(cè)。晴川，是他親自為她挑選的。

　　后來，只要父親去鳳舞山莊，她必定設(shè)法同行。父親和慕連城議事時(shí)，她就在梅園看他練劍。休息時(shí)間，他施展輕功，或帶她林間飛行，或跳上枝頭看夕陽，或捉了蟲子喂雛鳥，或追著野兔滿山跑……有他陪在身邊，她的世界陽光燦爛。

　　兩年后，他仗劍入江湖，一夜間聲名鵲起，人稱十三公子。她替他高興，亦為他擔(dān)驚受怕。她從未將這份心情對(duì)他表達(dá)，因?yàn)樗辉赋蔀樗呢?fù)擔(dān)。

　　十四歲生日當(dāng)晚，他伴著月色翻墻進(jìn)府，舉著一枝梅花如意釵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純真無邪的樣子讓她的心滾燙。那天他受了很重的傷，笑容卻依舊明亮動(dòng)人。他拒絕了她的邀請(qǐng)，始終不肯進(jìn)屋，只是倚窗而立。他說，我殺氣太重，是不祥之人，恐污了你閨房的潔凈。他就那樣站在雪地里陪她說話，直到東方泛白。臨別時(shí)她說，下次來，教我練劍，好么？他說，別碰劍！那是江湖人有去無回，血淚滿腔的斷腸路。你的手這么美，該用來?yè)崆俨寤?，安放美好，不該沾染血腥，觸碰骯臟。不必?fù)?dān)心我，我會(huì)努力活著，活著護(hù)你周全，活著看你兒孫滿堂。她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幸福地又哭又笑。

　　十六歲那年，慕家傾覆，傳來他的死訊。她肝腸寸斷，在他頭七那天偷偷帶著晴川前往落鳳山祭拜，也因此躲過了蕭堯的誅殺，從此亡命天涯。后來的某一天，她在楊柳渡的柳樹下遇見了蕭旸，被他救下，送往鳳鳴閣秘密訓(xùn)練。

　　十年了！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你已轉(zhuǎn)世為人了么？老人們說，死在鬼谷的人都逃不開魂飛魄散，不能往生的命運(yùn)。我不信！明明每晚我都會(huì)夢(mèng)見你?；觑w魄散的人是不會(huì)入夢(mèng)的。若你已轉(zhuǎn)生，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投生在何處？萬水千山，我必定前去看你！

　　恍惚中，林翩翩的手碰上了花枝。枝頭上的雪激得她回過神，手便縮了回去。折盡梅花，難寄相思。一起賞梅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還摘它來干什么呢？他……他不在了！不在了……她捂住胸口，哭倒在地。晴川知她心事，想起往日十三公子的諸多照拂，亦淚水漣漣。

　　有腳步聲傳來。林翩翩立刻止住哭，迅速站到梅樹前，擺出賞花看雪的樣子來。那宮女在幾米開外停住腳，恭聲道：“姑姑，顏公公來了，說是有要緊事跟娘娘商量?！?p>　　晴川面無表情地道：“知道了。你好生伺候。娘娘的鞋襪濕了，換了就去?！?p>　　林翩翩轉(zhuǎn)過身，臉上淚痕猶在，眼里已不見哀傷。她暗自忖度：自打這老不死的從魔界回來，對(duì)我的態(tài)度就大不相同。這大半年來，他幾次三番暗中相助，幫我除掉了幾個(gè)礙手礙腳的嬪妃。悶聲幫人不求回報(bào)，可不是他的作風(fēng)。這么晚找上門來，怕是憋不住來跟我攤牌的?！奥犝f，昨兒皇后才賞了顏公公一匣子珠寶?！?p>　　“是。皇后一直以各種理由籠絡(luò)顏公公，都被他拿話擋了回去。今兒他卻主動(dòng)求見，這不是給娘娘拉仇恨，把您架在火上烤么？”

　　“只要對(duì)她有利，她有不想籠絡(luò)的人么？再有，顏槐玉是誰？心眼比那馬蜂窩上的窟窿眼還多一半，他怎么可能得罪那尊大佛。不過是做表明功夫，表明立場(chǎng)，讓他的主子放心罷了?！绷拄骠嫘崃诵峄ㄏ?，又道，“世人鉆營(yíng)，要么為己，要么為人。他夜半登門，不管為誰而來，所議之事必然見不得光。既然見不得光，便可以做文章。去，備一份見面禮，再把二皇子送來的東西備好，本宮有用?！彼貙嫷顡Q了身素樸的衣服，用梅花釵綰了頭發(fā)，又摘去珠寶首飾，用一只并不名貴的鎏金鐲子替掉價(jià)值連城的老玉鐲，便出去見客了。

　　林翩翩一只腳剛邁進(jìn)門檻，顏槐玉就小跑著躬身迎了上去，老遠(yuǎn)就在說：“哎喲喂，瞧瞧咱們翩妃娘娘，不打扮也這么好看！怪不得圣上那么寵愛您！”

　　他滿口恭維之詞，卻并沒有跪地請(qǐng)安。林翩翩也不動(dòng)怒，張口就是贊賞的話：“公公說話真順耳。也難怪圣上半刻也離不了你，到哪兒都得讓你跟著。這份榮寵，本宮都沒有呢！”

　　“那是圣上心疼娘娘，不忍心讓娘娘受累。”顏槐玉笑容可掬地道，“奴才生來就是伺候人的命，又在這宮里待了一輩子，那些跑腿的活就讓奴才替娘娘做了吧！只要能讓圣上高興，只要能替娘娘分憂，就是要奴才的命奴才也沒二話?！?p>　　“公公對(duì)圣上的忠心日月可鑒。那么，就煩勞公公多替本宮操心了?！绷拄骠媸疽馇绱ㄙn座，自己也朝椅背一靠，坐姿隨意慵懶，很不見外?！叭兆右信晤^，首先就得讓圣上心情愉快。公公，本宮的好日子就指望你了?！?p>　　顏槐玉恭敬地坐著，俯首道：“娘娘盡管放心?！?p>　　林翩翩屏退宮女，只留下晴川伺候：“公公夤夜前來，所為何事？都不是外人，公公不必跟本宮兜圈子，有事直說就是?！?p>　　“娘娘多慮了。奴才前來不過就是想跟娘娘請(qǐng)個(gè)安，問一問娘娘最近心情可好？”

　　“好，好得很。有公公幫襯著，本宮的心情每天都很好。本宮心情好了，自然也會(huì)讓公公的心情好。如此，你我才能更好地伺候圣上，是不是？”林翩翩指著晴川奉上的紅木匣子，笑道：“這顆夜明珠是今兒剛到的貢品，圣上把它賞給本宮把玩?？上П緦m出身寒微，對(duì)珠寶首飾一竅不通，只能將它束之高閣。還請(qǐng)公公賞臉收了，才算它物有所值，沒白來這世上一遭。”

　　“娘娘抬舉奴才了！奴才惶恐！”顏槐玉斟好茶，捧到林翩翩面前，“自古英雄不問出處。只要奴才還能喘氣，就不會(huì)讓娘娘的出身成為您晉升的絆腳石?！?p>　　“得了公公這句話，本宮從此高枕無憂?！绷拄骠娼舆^茶吹了吹，又道，“下午路過御花園時(shí)，本宮聽見幾個(gè)不懂事的宮女在聊閑話，說圣上有意晉淑妃娘娘的位份？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不知是真是假?！?p>　　“巧了不是？奴才正是為此事而來。前些日子，太后鳳體微恙，淑妃娘娘侍疾有功，圣上要晉封她為貴妃。此事本也合情合理，沒人能挑出錯(cuò)來。只是，如果她晉封了，宮里的風(fēng)向可就要變了?！?p>　　話說到這個(gè)份上，林翩翩已知曉顏槐玉的來意，遂捂著胸口輕咳兩聲：“可不是么？風(fēng)向一變，天也會(huì)跟著變，一變天本宮的身子骨就特別不舒服。不知公公可有對(duì)癥的法子？”

　　顏槐玉的笑越發(fā)濃了：“法子自然是不缺的，就是不知娘娘敢不敢用？”

　　林翩翩的咳嗽聲急促了：“久病之人……咳咳……日夜所想也不過是身心舒暢而已。只要對(duì)癥，本宮就不怕藥性猛?！?p>　　顏槐玉收了諂媚的笑，用四平八穩(wěn)的聲音道：“淑妃娘娘自進(jìn)宮以來，謹(jǐn)小慎微，從未行差踏錯(cuò)。她無錯(cuò)，可也無功。生在這高墻之中，無功便是錯(cuò)。后宮歷來是母憑子貴，子以母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圣上晉了淑妃娘娘的位份，閑王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可閑王一沒有上疆場(chǎng)浴血?dú)?，二沒有替朝廷出謀劃策，三沒有為天下孝親表率，他的富貴從何而來？只憑他是皇子么？皇子那么多，若每個(gè)人都像閑王那樣，無寸功之建樹卻可以享皇恩受厚賞，那還不亂套了？閑王是皇子不假，可他首先是臣子。身為臣子，不為國(guó)家效力，是為不忠；不替圣上分憂，是為不孝。淑妃娘娘教子無方，教出了這樣一個(gè)不忠不孝的皇子，這就是她的罪——為一己之私忘了君臣之道，只考慮兒子的安危而不顧念江山社稷！有罪之人不被重罰已經(jīng)是圣上仁慈，豈能再受恩賞！至于侍疾一事，那是她該盡的本分，不應(yīng)該成為她爭(zhēng)寵邀功向上爬的手段。您說是不是啊娘娘？”

　　“公公的本事不去做御醫(yī)真是屈才了。這味藥不錯(cuò)，很合本宮的心意?！绷拄骠嫘α诵Γ绱ⅠR捧出一個(gè)小箱子來?！斑@是二皇子請(qǐng)公公喝茶的。”

　　顏槐玉剛露頭的笑又淡了下去：“娘娘可知，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跟奴才一起喝茶?！?p>　　“本宮自然知道。二皇子之前幫過本宮一個(gè)小忙，如今他想借本宮的面子與公公結(jié)緣，本宮也不好一口回絕。東西放在這里了，收不收全憑公公意愿。公公放心，無論如何本宮都不會(huì)叫二皇子怨你。”

　　“娘娘倒是不避嫌。就不怕奴才把您和二皇子的關(guān)系告訴旁人么？比如，圣上?！?p>　　林翩翩笑得跟朵花似的：“怕？本宮為何要怕？像本宮這種要家世沒家世，要背景沒背景，要手段沒手段的女人，想在深宮中求活，孤軍作戰(zhàn)很快就會(huì)被吃得尸骨無存。想活，想好好地活，想活成人上人，就得有依傍。不是你就是他，不是二皇子就是別人，這個(gè)理兒圣上看得透透的，公公更是體會(huì)深刻，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