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忘川120
錢婆婆罵道:“你這天殺的撒謊精!你當(dāng)然對不起我!說好的要買大房子給我,一輩子到頭了連破瓦片都沒看到!說好的讓我穿金戴銀,可你看看我穿的都是些什么破爛玩意?瞧瞧人家隔壁老王,那房子多氣派!還有村頭的小雙子媽,天天有人伺候,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想怎么玩怎么玩!你摸著良心說,我跟著你過了幾天好日子?”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喊著,就像被負(fù)心薄幸的人虧欠了那樣凄慘可憐。
莫待冷了臉,出去轉(zhuǎn)了大半個時辰才回來。他肩上搭著一套打著補(bǔ)丁的干凈粗布衣,一進(jìn)門便將一只腳放在灶臺上:“我就一句話:要么你讓老爺子吃飽穿暖,要么我把你這鍋踹爛,再把你的金銀珠寶全部搶走。別說我不敢做,你的錢放在這個破地方?jīng)]人搶,不是別人不敢,而是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不忍心。偏偏我這人心狠手辣還死不要臉,只要是我看中的東西我就敢搶。你要不要試試?”
“你敢!小閻王嚴(yán)令,搶劫他人財物者嚴(yán)懲不貸!”錢婆婆將一縷亂發(fā)別到耳后,翻著白眼得意又不屑地道,“所以啊,不是那些破落戶發(fā)善心,是他們怕被罰——不敢搶!”
“曲解他人善意,你真叫人惡心!”莫待腳上用力,鍋就破了一道口子,溢出的湯澆滅了柴火,冒出一股飄著肉香的白煙。他不理錢婆婆的哭罵,盛了碗肉湯涼好,又挑了大半碗燉得軟爛的排骨出來:“這排骨真心不錯,你不吃也別浪費(fèi),我?guī)湍惆才??!?p> “?。⑷肆?!”錢婆婆急了,呼天搶地地叫救命,說有人欺負(fù)老人打劫錢財。結(jié)果她嚷了半天,就只有左邊那家的小伙子從窗戶探頭朝這邊看。莫待笑著沖他一抱拳,他便麻利地縮回身子,嘭地把門窗關(guān)緊實(shí)了。
“瞧你這人緣,差得沒眼看了。”莫待將鍋提到門口,擺好架勢大聲叫賣,“賣排骨湯嘍,剛熬好的排骨湯。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新鮮美味的排骨湯,免費(fèi)喝嘍……”
小豆娘領(lǐng)著一幫人來了,人手一個大號的碗,喜氣洋洋的。
“姐姐來了。”莫待把勺子往她面前一放,笑道,“勞煩姐姐給大家分了?!?p> 小豆娘樂了:“甭客氣,姐姐我可太喜歡這勞煩了?!彼滞耆?,幫老人換上衣衫,照顧他喝了排骨湯,還吃了些搗爛的瘦肉?;仡^見莫待早已封了錢婆婆的穴道,讓她坐在旁邊看大家喝湯吃肉,差點(diǎn)笑岔氣了?!斑@老婆子大概死也想不到,真有人敢打劫!”
莫待把老人抱到門口的樹蔭下曬太陽,然后搬出那些壇壇罐罐,讓人清點(diǎn)好數(shù)目:“老爺子,這些年如果沒有這些街坊鄰居暗中接濟(jì),你怕是已再世為人了。我把這些錢分給他們,你意下如何?”
吃了些東西,老人總算有力氣了,連點(diǎn)頭都利索了不少。
“姐姐,老爺子體弱,要人照顧。姐姐心細(xì),可愿出力?”
“出力可以,可我不愿意挨罵。我臉皮再厚也架不住天天被人指著鼻子罵騷蹄子死娼婦小賤貨?!毙《鼓锟嘈?,“你是沒聽見錢婆婆罵人的那些話,老祖宗聽了都得從棺材里蹦出來還嘴?!?p> “無妨。我自有辦法治她,叫她不敢再罵你?!?p> “那最好不過。我是老叔叔看著長大的,看他這樣遭罪我也不忍心。以后他就在我家生活吧,我必不虧待了他。”
“那姐姐把這個收好了?!蹦f過去最大最滿的一個錢罐,“錢婆婆說了,這個世道睜眼就要錢,再多的錢也經(jīng)不住流水似的用。你家本來就不富裕,再多一口人日子就更難過。這是姐姐應(yīng)得的,姐姐切勿推辭?!?p> 小豆娘堅決不肯:“我?guī)屠鲜迨宀皇菫榱隋X!”
老人艱難地張了張嘴,吐出兩個字:“收著!”
莫待將錢罐塞到小豆娘懷里:“你若是圖錢,我還真就一分也不給了?!钡确滞赍X,他解了錢婆婆的穴道,指著空罐子道,“你的錢都被我分光了,你現(xiàn)在是真真正正,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了。你要是乖乖聽話不作妖,姐姐自會照顧你的一日三餐。倘若你污言穢語擾她清聽,就乞討過日吧,誰也不會同情你。你不服氣可以找小閻王告狀,看看他怎么判決。我可聽說了,小閻王最恨壞心眼的人。你說,如果他知道你這樣糟踐自己沒有犯錯的枕邊人,會不會一氣之下把你下到十八層地獄?”
“我……我不怕他,不怕!沒有錢,天堂也是地獄。有了錢,地獄也能變天堂。你還我的錢,還我的排骨湯!天啦!還有沒有天理了!來人啊,救命啊……搶錢啦!”
“別嚎了!”莫待一聲斷喝,“你如果想找人評理,我這就帶你去找小閻王。你可得想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見了那個暴脾氣,你做的缺德事可就瞞不住了?!?p> 小豆娘道:“婆婆說過,窮人的臉皮厚,富人的心腸厚。你是富人堆里的窮人,又是窮人堆里的富人,自然不怕罵也不怕打。就是不知道你的骨頭是不是與你的臉皮一樣厚實(shí),能挨住小閻王的殺威棒?!?p> 送排骨湯的男子道:“只要有錢,殺威棒算得了什么?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么?小閻王會不會推磨我不知道,殺威棒痛不痛我也不知道,我只聽說,要見小閻王就得先過追魂使者和安魂使者那一關(guān),這兩位使者的脾氣比小閻王還暴躁三五分……”
“我……我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動,我不去!”錢婆婆抱著空錢罐跌坐在地,嗷嗷痛哭??此薜媚敲磻K,老人呼哧呼哧了半天,忍不住大笑。他這一笑,周圍的環(huán)境都變了,破爛店鋪?zhàn)兂闪烁叽笪《氲捏A館,小豆娘和眾鄉(xiāng)鄰也都換了裝束,竟是驛館的當(dāng)差人。而錢婆婆和那位老人則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忘川河的擺渡人。
老人摸著白須,笑看莫待:“多少年了,終于又有人讓我夫妻倆和這些小伙伴以真面目示人了!老夫想知道,你為何會找上我們的店?”
“那只死鳥……黃泉樹上那只大黑鳥說,要找最破舊最窮困的店?!蹦f著對小豆娘行了一禮,“還得多謝姐姐指點(diǎn)。如果不是姐姐那句‘窮得只剩下錢’,一時之間我還真找不到這里?!?p> 小豆娘捂著嘴偷樂:“這么隱晦的話,也虧你能聽懂?!?p> 錢婆婆笑道:“世上的人總以為,只有沒錢才叫窮。其實(shí),窮在心上才是真正的窮。小閻王要是知道他設(shè)的局被人破了,估計吃冰糖葫蘆要吃到肚子痛牙生蟲?!?p> 莫待心想:不知冥界的冰糖葫蘆味道如何,好吃的話得多買點(diǎn)給小暖,畢竟來一趟不容易?!拔蚁肴ラ惸У?,煩請各位助我過河?!?p> 錢婆婆道:“今天我當(dāng)值,我渡你。放心,雖然你吃完了我的肉,分光了我的錢,我也不會公報私仇,絕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將你渡到對岸?!?p> 眾人一陣哄笑,隨即揮手告別。莫待含笑抱拳,陪錢婆婆取公文去了。
老人道:“你們不是常常討論,江湖人常說的‘俠’是什么嗎?在我看來,那是就算滿身荊棘,深陷泥淖,也明辨是非,匡扶正道,還不忘用自己微弱的光亮為別人照路,并努力幫助他們改變命運(yùn),奔赴美好未來的仁慈與溫柔。而俠之大者,濟(jì)世安民,心懷天下。”
小豆娘道:“您這么說我就明白了。守疆御敵是俠,除暴安良是俠,扶危濟(jì)困是俠,憐貧惜弱是俠,以螻蟻之力托舉他人追逐光明同樣也是俠!”
“是的。不論高低貴賤,不管老幼美丑,不分事大事小,只要能照亮別人的人生,能讓這個世界變美好的行為,都可以稱之為俠。而‘俠’在他身上的體現(xiàn),則是以柔善之心、慈悲之心、平等之心待世間萬物。”
“我喜歡這孩子!他中途出去的那段時間,跑遍了附近的客棧,到處打聽錢婆婆這樣對自己丈夫的根由。他說人的善惡不能光看表面,更不能單憑一面之詞就判斷一個人的是非功過。他明明很趕時間,也還是愿意為了一個行將就木的陌生人費(fèi)心勞神。當(dāng)真難得!希望他平安歸來,我還煮雞蛋給他吃!”
老人嘆道:“忘川難渡,他的時間不多了!”
抬眼看,紅日當(dāng)空,時值正午。當(dāng)錢婆婆和莫待趕到忘川河畔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
原以為是濁浪滔天的忘川河,此時風(fēng)平浪靜,無波無瀾,跟人間界的河流一般無二,實(shí)屬平常。河兩岸楓樹成林,紅透了的楓葉時而靜止不動,嫻靜如淑女;時而颯颯作響,活躍如頑童。撿一片葉子遮在眼睛上,天空就變成了鮮亮的紅色。明亮的陽光下,金黃的秋草像一根根金色的絲線,融合了夏的明麗與秋的爽利,透著光的亮。秋天將要用它們來編織三張網(wǎng),一張裝豐收,一張裝思念,一張裝蕭瑟。一排水鳥飛過,停落在對岸的山頭。那里有一株雄壯的老樹,樹上有一個巨大的鳥窩,鳥窩里有剛出殼的小鳥,正伸長脖子等待喂食。
河邊無橋,只看見密密匝匝不計其數(shù)的黑色釣竿,色如烈火的彼岸花點(diǎn)綴其間,稀疏得屈指可數(shù)。
錢婆婆指著藍(lán)霧樹下的幾間高大的房舍道:“孟婆這個人喜怒無常,脾氣暴躁,非常難伺候。”她同情地看了莫待一眼,又說,“再難伺候你也得去伺候。沒有她的允許,無論是誰都上不了奈何橋。上不了奈何橋,也就無法過忘川。當(dāng)務(wù)之急,你得想辦法討她歡心,請她網(wǎng)開一面,許你不喝孟婆湯。”
莫待謝過她的指點(diǎn),徑直朝目標(biāo)走去。他沒來得及清洗,也沒換衣服,還是一身叫花子的裝束。
路邊,一塊四四方方,砌著青磚,圍著半人高的籬笆的菜地里,紅的綠的黃的紫的白的黑的……五顏六色多到眼花繚亂的瓜果已完全熟透,散發(fā)著獨(dú)特的香甜氣味。這些瓜果長相稀奇,是人間所沒有的。每個品種的瓜或果都水潤光澤,枝葉藤條也都修剪得規(guī)矩整齊,一看就知道照顧它們的人是此中高手。菜地的四角分別種著櫻桃,杏樹,石榴和冬桃等。這些樹開花時是景,果熟時還是景,一年四季美到頭。菜地的四邊各種兩畦尋常的瓜果蔬菜,同樣是綠油油嫩閃閃水靈靈的,長勢喜人。
莫待就近摘了一個長得像手掌的甜瓜,蹭去上面的泥,張嘴就啃。他吃得那么香,好像他吃的不是甜瓜,而是仙果。吃完甜瓜,他又摘了一根細(xì)溜溜的黃色的不是黃瓜的瓜。
“敢偷我老婆子的菜,活膩味了?”陰沉的說話聲剛落,一個衣衫華美拄著鳳頭拐杖的婦人出現(xiàn)在菜地。她貌美如花,尚無老態(tài),只是一頭白發(fā)看著扎眼。
“向夫人賠罪了。實(shí)在是這瓜太誘人了,聞著就香得不得了,我這肚里沒一點(diǎn)存貨的窮人哪經(jīng)得起這般誘惑?!蹦Я艘豢邳S瓜,指著還是小苗的青菜道,“它們太小了,不然我也想嘗嘗。”
“你也不嫌臟?!泵缷D人盯著莫待的一舉一動,見他是真的不嫌臟,伸出去的拐杖又縮了回來。“老身剛澆過水,上面都是泥巴?!?p> “土地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本,我沒資格嫌它。夫人每日不也吃這些么?您這般高貴的人都不嫌它臟,我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乞丐,哪來的資格挑三揀四?”莫待摸了摸一串不知名的紅果子問,“我能再嘗嘗這個么?”
美婦人剜了他一眼:“沒見過你這么厚臉皮的!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
“我不白吃。我沒錢付給夫人,不如我?guī)头蛉苏聿藞@子或者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權(quán)當(dāng)?shù)仲~。如何?”
“不如何。老身缺那幾個錢?”美婦人哼道,“咱倆不熟,別叫得那么親熱!老身是年紀(jì)一大把的孟婆,你應(yīng)該叫老身一聲婆婆。”
“夫人這么年輕,叫婆婆太早了?!蹦Φ?,“別人生怕把自己說老了,夫人的心態(tài)倒好?!?p> “少溜須拍馬!你的來意老身已知曉?;匕桑瑳]可能。”
“沒可能就沒可能,反正我也沒抱希望。買賣不成仁義在在,夫人能賞我一碗飯吃么?我餓得快暈了?!?p> “你當(dāng)老身這里是客棧?”孟婆厭惡地看了莫待兩眼,后退兩步,“麻煩你離遠(yuǎn)點(diǎn)!別熏著老身的菜,那都是寶貝?!?p> 莫待聽話地站得遠(yuǎn)了些,眼巴巴地看著孟婆,沒有要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