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風(fēng)語205
曲玲瓏道：“秋姑娘，若莫公子與這廝過招，你會擔(dān)心么？”
秋嫣然沖口而出：“不會！莫兄的功夫與智慧少有人能敵！”
曲玲瓏笑道：“就沖你這句話，我就愿意幫你。你看好了！”
雷仁源還要叫罵，忽覺腦袋一輕，忙低頭看去，卻見他引以為傲，視如至寶的胡子已被曲玲瓏的扇子齊根割斷，亂草似的掉了一地。他心里一涼，熊熊燃燒的怒火瞬間就少了三分：遇著對手了！
落葉翻飛，沙塵遮眼，眾人已看不見曲玲瓏的身影，只聽見雷仁源罵聲不斷。待風(fēng)停沙住，雷仁源裸露在外的毛發(fā)被剃了個一干二凈，露出他本來枯瘦得畸形的身體。一道弧光劃過他光滑的脖頸，他的腦袋就與身子分家了，一腔熱血朝天噴射，腥臭異常。
曲玲瓏扔掉扇子，滿臉嫌惡。扇子飛向洛聞，在他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哀嚎聲起，剛才還想殺死洛聞賺取賞金的男子一個接一個倒下，成了被殺的人?！巴晔铝??！鼻岘嚱舆^素問遞過來的新扇子，笑道：“有污姑娘秀目?！?p> 秋嫣然道：“多謝公子的救命之恩！”
曲玲瓏搖著扇子道：“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秋嫣然將洛聞做了介紹：“他雖是魔族，行事還算講規(guī)矩?！?p> “是魔族又如何？仙界不也有混賬玩意么？”曲玲瓏氣呼呼地道，“要是哪天讓我遇見了，我要將他們抽筋扒皮，叫他們都不得好死！”
素問忙道：“公子別發(fā)脾氣，別嚇到了秋姑娘。”
“那倒不至于?！鼻镦倘恍Φ?，“公子與我并無深交，為何出手相救？是因為我與莫兄有交情？”
“正是。屠魔臺事件后我才知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長?！鼻岘囌f得一本正經(jīng)，叫人看不出是真是假?！靶珠L的朋友有難，我這當(dāng)?shù)艿艿难捎行涫峙杂^之理？目前我還沒打算與兄長相認(rèn)，煩請兩位替我保密。我想等一個合適的機(jī)會，給他一個驚喜?！?p> “這樣的事當(dāng)然得公子親口說，嫣然不會多嘴。公子這是要往哪去？”
“有消息說，為慶賀蕭堯的生辰，各地官員搜刮了不少奇珍異寶，其中有一件是令狐云驍?shù)亩虅ΑＮ蚁虢柽^來玩幾天，結(jié)果根本是子虛烏有，害我白跑這一趟?！?p> 此時素問已包扎完秋嫣然的傷口，聞言笑道：“不算白跑。公子不也看了一場好戲？”
秋嫣然道過謝，問道：“莫兄現(xiàn)在在名劍山莊養(yǎng)傷，兩位不去看看？”
“有柳宸鋒和長風(fēng)兄在，我兄長應(yīng)該很安全，我就不去擾他清靜了?！鼻岘嚧蛄壳镦倘缓吐迓勔环?，又問：“兩位是途經(jīng)此地，還是專程前來？”
“路過。我要去骷髏山找安如意，剛好和洛公子同行?！?p> “安如意是大妖，又吃了七爪八臂人面參，你要怎么找？你是為凌秋雁，那你呢？”
“我想在人間長住，可我的靈力會泄露我的行蹤。我想請安如意分我一點人面參。”
“想要人面參不是非得找安如意，海神門也有。不過以仙門的尿性，應(yīng)該不會把那么貴重的東西分給你。”曲玲瓏突然又生氣了，眼中兇光畢露?！跋山鐩]一個好東西！總有一天，我要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光！”
在曲玲瓏身上，秋嫣然沒看出半點莫待的影子，對他說的話自然是左耳進(jìn)右耳出。這會聽見他為莫待抱不平，她沒有將話題繼續(xù)下去，只是笑而不語。屠魔臺事件讓整個江湖人都難以釋懷，柳宸鋒更是如鯁在喉。她不會因為曲玲瓏救了她一命，就將他視作自己人。在一個不了解的人面前，她也不會聊任何可能引起紛爭的話題，這是她從小就學(xué)的必修課。洛聞雖與曲玲瓏不熟，卻也知道這是個不好相處的主，生怕哪句話不對惹得他翻了臉，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口，索性也只陪笑，不說話。
素問道：“公子，時辰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起程了？”
笑容重新回到曲玲瓏臉上，他讓素問處理完尸體，禮節(jié)周全地道了別，施施然離去。
洛聞對著秋嫣然深深一揖：“多謝姑娘不計前嫌，施以援手！若姑娘不嫌棄，洛聞此生愿跟隨姑娘左右，鞍前馬后，做個隨行侍衛(wèi)，絕不會有非分之想?！?p> “千萬別！”秋嫣然試著動了動腿，笑道：“玲瓏公子的藥好，我這傷并無大礙，將養(yǎng)幾天就沒事了。千機(jī)閣的規(guī)矩太多不適合你，咱們還是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比較好?！?p> “姑娘是看不上我，還是不信任我？”洛聞黯然道，“我不強(qiáng)求，隨緣吧?！?p> 秋嫣然看了他一眼：“太晚了，安全起見，你我暫時結(jié)伴同行吧！”
洛聞欣然從命。月影偏西，泛黃的草葉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風(fēng)停止了講述，大概是想讓我的小腦瓜先消化掉這些復(fù)雜的信息。
我悶了好半晌，才問：“蕭露蕊后來怎樣了？喪子之痛，她該如何承受？”
風(fēng)仰天嘆息，無數(shù)花瓣便在那嘆息聲中落了一地?！八旧硗?。蕭思源的死……”
我連忙打斷風(fēng)的話，請它不要講得太過詳細(xì)，因為我不想再聽那么悲傷的故事，我也不想再為誰傷心流淚。
風(fēng)摸摸我的頭，努力將一件過程極為復(fù)雜，飽含萬千無奈的辛酸事壓縮得盡量簡短。它望著它過來的方向，又開始了講述。
蕭思源得急癥暴斃的消息引起了不少猜測。眾說紛紜下，人們不約而同地傾向于他死于權(quán)力的爭斗。蕭露蕊出人意料的平靜，好像她早就預(yù)料到會有這種結(jié)果，已聽天由命。她親自為蕭思源縫制了喪服，一手操辦了喪葬儀式，并不顧蕭逸的強(qiáng)烈反對，趕在蕭堯生辰到來前將蕭思源下葬。她說，如果活著不曾好好珍惜，死了也就不必悼念，因為只有付出真心的人才配思念與不舍。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蕭逸，依舊一頁一頁慢慢翻看佛經(jīng)。那神情就像是一個修道多年，已參透萬象的人在給被俗世煩惱糾纏的人說她的一點心靈感悟，又像是對過往經(jīng)歷的一次小小總結(jié)。不用細(xì)看便能發(fā)現(xiàn)，她那雙依舊明亮美麗的眼睛里沒有一星半點的哀傷，只有空洞得沒著落的平靜。
蕭逸告了病假，不肯上朝。他終日徘徊在書房，對著那一盆盆奇香異色的鮮花默默垂淚。蕭思源歡快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他耳邊回響：父王，瞧這花開得多好！我這就剪兩枝插在您書案上……父王，聽說皇宮里有您喜歡的千色羅剎，我定要想辦法給您討了來……父王，這果子是野煙姐姐給我的，可甜了！您快嘗嘗……父王，您想要的那本兵書我終于替您尋到了，過幾天就帶回來……父王，您昨晚沒睡好？怎么這般疲累？孩兒給您捏捏吧……父王，聽他們說您今兒不練兵，那能帶我去打獵么……他看見蕭思源在花園里忙進(jìn)忙出，忙出言呼喚。沒人回答。只有刺眼的日光與慘白的月光來回變換。
蕭思源死后的第七天，是他的回魂日。按照昭陽國的習(xí)俗，死者的血親要在這一天設(shè)靈擺宴，將自己一生中最喜歡的東西作為祭品燒掉，以召喚亡靈回魂，與家人相聚，作最后的告別。管家正著人準(zhǔn)備，不料蕭露蕊發(fā)下話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地點祭拜小王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即刻發(fā)配為無垢。如此嚴(yán)令下，自然沒人敢多事。蕭逸本就擔(dān)心她睹物思人，過度傷心?，F(xiàn)在聽到她如此安排，倒正中下懷，忙吩咐管家一切按照王妃的意思辦。
蕭堯得到這個消息后，笑著對顏槐玉道：“老顏你瞧，馴服一個女人只需要時間和金錢。最多再略施小計，說點甜言蜜語，來點溫柔陷阱，也就成了。而要想控制一個男人，就給他權(quán)力和地位。”他下了一道圣旨，大意是說他體諒寧王的喪子之痛，特許寧王和王妃不必進(jìn)宮拜壽。
回魂日當(dāng)天，天才蒙蒙亮，蕭露蕊著便衣常服，帶著家奴去皇家寺院進(jìn)香了。她有每月初一、十五定期燒香拜神的習(xí)慣，雷打不動。臨走時，她再三囑咐管家，切不可為蕭思源沖撞了圣上的好日子。
舒緩如詩的梵音中，蕭露蕊的聲音比神龕前繚繞的香煙還要縹緲三分：“敢問大師，世間什么最苦？”
答曰：“放不下最苦?！?p> “那要如何才能放下？”
“貧尼若知道答案，便不會在此修行了?！?p> “從前，我以為求而不得最苦。如今方知，最苦莫過于夢想破滅，從此深陷黑暗，心中無光?！?p> “施主可有解脫之法？”
蕭露蕊對著神像拜了三拜，沒有再回話。
那天晚上，蕭露蕊吩咐廚房多做了幾道小菜，都是蕭思源最愛吃的。席間她斟了三杯酒，默默灑在地上，默默禱告一番。完畢后，她柔聲道：“王爺，自妾身嫁入王府以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丟您的臉。十幾年了，您累，妾身也累。今夜，妾身想放肆一回，與王爺喝酒聊天，說一說這些年的心路歷程。請王爺成全！”
“這里是你的家，你想說什么做什么都是自由的，何必這般客氣？”蕭逸自斟自飲了兩杯，對著空杯嘆氣?！斑@些年，我為天下人流血拼命，天下人罵我恨我，說我助紂為虐，罪該萬死。我對源兒少有真情，他卻時時刻刻想我念我，愿以命相護(hù)！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諷刺，更可悲的事么？小蕊，對不起，是哥無能，沒有保護(hù)好你和源兒！”
“一家人，說什么對不起?！笔捖度飺Q了大酒杯，斟了滿滿一杯酒：“是恨你還是護(hù)你，都是他們的選擇。選擇了就不后悔。借著這杯酒，妾身謝謝您多年來的照拂?！?p> 蕭逸接過酒一飲而盡：“你我情同親兄妹，何須言謝？況且我答應(yīng)過映雪，要照顧你一生一世?！?p> 蕭露蕊微微一笑：“映雪好福氣，不管她活著還是亡去，都有那么多人愛著她。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她，甚至有些嫉妒她！她這輩子，被王爺放在心尖上寵，值了！”她為蕭逸斟滿第二杯酒，又說，“妾身想問問王爺，有沒有對映雪以外的女人動過心？哪怕只是偶爾一剎那的悸動？”
蕭逸閉目沉思，好半天才說：“沒有。自始至終我心里只有映雪一人。我說過，今生今世，無論生死，她都是我蕭逸的妻，唯一的妻！我又豈會對別人動心？”眼淚滴入酒中，蕩出一圈小小的漣漪。蘇映雪的臉蕩漾其間，一如初見。蕭逸喝干杯中酒，連同回憶與思念一起喝進(jìn)心間?！靶∪?，原諒我娶了你卻沒有和你成為真正的夫妻?！?p> “說什么原不原諒?？偟脙汕橄鄲偭瞬拍苊罎M幸福。若勉強(qiáng)為之，有何樂趣？”酒壺里的酒剛好夠第三杯。蕭露蕊將酒杯朝蕭逸推了推，笑道：“妾身一直很好奇，像王爺這樣憂國憂民的人會有什么樣的俗世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