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攬月239
落日的余暉穿過厚重的云彩灑滿煙塵不絕的大地,像是將戰(zhàn)場上的血涂抹在了天空,紅得令人膽寒心顫。蕭堯看著太陽慢慢落到山的背面,看著街上的燈光一點(diǎn)點(diǎn)將夜點(diǎn)燃,看著亮得晃眼的月亮伸手可摘,心神寧靜。嗯,今天過得輕松愉快。他命人燃起火把,一邊喝酒一邊欣賞城門外的表演。
晚飯后,謝輕晗便不再允許誰嘗試上墻。按照之前的排班部署,眾人嚴(yán)格地作息與巡邏警戒,沒有半點(diǎn)松懈。喧鬧褪去,夜又變得無比安靜。
一夜無事。
旭日東升,光照大地。吃完早飯,三軍拉開陣勢,做攻城前的準(zhǔn)備。謝輕晗親自檢查先鋒隊的裝備,囑咐眾人要耳聰目明,見機(jī)行事,切切不可莽撞。
劍心滿頭大汗分開人群沖過來,盡量不顯出慌張:“公子,顧兄……”他話未說完,謝輕晗已明白過來,立即提槍上馬,朝陣前沖去:“眾將各就各位,全力掩護(hù)顧長風(fēng)!你們幾個跟我走,做好準(zhǔn)備救人!記住,一定要保證顧長風(fēng)的安全!”
高高的城墻下,顧長風(fēng)望向高處,躍躍欲試。他一動,蕭堯的弓箭手就不遺余力地放著弩箭,時不時還會扔幾個燃得很旺的桐油火球。寒霜的劍氣帶起一團(tuán)團(tuán)光華,為他擋去攻擊。顏槐玉在城樓上看了一眼,又下了道新命令。頓時,飛箭如蝗,遮天蔽日而來。饒是顧長風(fēng)武功超群,也無暇再顧及其它,先保命為主。
緊急關(guān)頭,只聽得一聲清嘯,一道白影閃過。眾人還沒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一大批弓箭手已哀嚎著掉下城樓,氣絕身亡。
“公子!”顧長風(fēng)喜上眉梢。“你來了!”見莫待瘦了不少,他心中大痛。
莫待哼道:“少跟我套近乎?;仡^再收拾你?!?p> 顧長風(fēng)笑道:“行,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跪釘板了?!?p> “你可真敢說!”莫待拎著顧長風(fēng)的腰帶,幾個起落就退回到謝輕晗身邊。他將顧長風(fēng)拋上馬,自己則站在馬前,像個馬前卒。“這么久了,為何圍而不攻?”
顧長風(fēng)將蕭堯的提議和謝輕晗的打算都說了:“墻太高,沒人上得去,就只有硬攻了。”
“我不是人?”莫待依舊口氣不善?!霸谖一貋碇岸祭蠈?shí)待著?!?p> 顧長風(fēng)和謝輕晗異口同聲地道:“不行!你不能去!”
莫待側(cè)目,已不耐煩:“再廢話,讓你倆變石頭人?!?p> 軍中認(rèn)識莫待的人雖寥寥無幾,卻都知道他過往的事跡,也知道他與謝家的關(guān)系,本來十分敬重。如今見了真人,都大失所望。他們實(shí)在沒辦法將眼前這個清瘦單薄的男子和傳說中無懼強(qiáng)權(quán)、義薄云天的俠客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是那些有個江湖夢的年輕人,更是難以接受,因為他們早已依照自己的想象和喜好,將英雄定義為高大,威猛,殺氣騰騰,不可一世……他們看看顧長風(fēng),又看看謝輕晗,見兩人都是俯首聽訓(xùn)的表情,恨不得互扇耳光,好從夢里醒來。
“一個時辰后,若我還沒出來,立即攻城?!蹦情T走去,施施然,悠悠然,還是一如既往的不緊不慢。他在離城墻兩百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一身白衣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有種大義凜然的灑脫和決絕。
謝輕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起初見的情景,百感交集。
蕭堯從城墻上探出頭來,笑問:“來者可是莫待莫公子?”
“正是。在下路過此地,口渴得很,想上去討碗水喝?!?p> “茶已沏好,請君自便。”蕭堯縮回身子,命眾人收了弓箭。
顏槐玉道:“就這么讓那廝上來了?也太便宜他了吧!”
“如果只靠弩箭就想傷他,起碼還得再調(diào)二百兵士來。別做無用功了,白白浪費(fèi)人與箭。瞧,這就已經(jīng)上來了?!笔拡蚺欤米幽竸Ω盍巳馕刮嗤?,目光在二十步開外的莫待身上流連。
顏槐玉回頭看去,連著“唉喲”了好幾聲也沒能唉喲出個所以然。
侍衛(wèi)一擁而上,將莫待團(tuán)團(tuán)圍住。弓箭手也拈弓搭箭,準(zhǔn)備射擊。莫待目不斜視,背著手慢步向前,自顧自在蕭堯?qū)γ孀拢骸澳嵌际切┪kU玩意,別拿著晃來晃去的,傷著自個兒就不劃算了。”他盯著滿桌的珍饈佳肴,咽了口口水,“我一路過來趕得急,昨天的晚飯還欠著呢。這些我能吃么?”
“你就不怕酒菜有毒?”蕭堯命弓箭手和侍衛(wèi)退下城樓,只留顏槐玉一人伺候。
“這么大陣仗就為毒死一個來跟你談判的人?那你下毒的成本也未免太大了些。保護(hù)你的人都走光了,你不怕我一劍殺了你?”
“你會讓謝輕晗背負(fù)出爾反爾,背信棄義的罵名?”
“不會?!蹦粤丝诓耍劬σ涣?,“不愧是御膳,好吃。”
“喝酒么?”蕭堯面前擺滿了一大堆空瓶瓶罐罐,看來早起就沒少喝?!拔疫@里有各種各樣的好酒,管夠?!?p> “喝,不過我喝酒挑味道。”
“老顏,照我的酒給莫公子上。喜歡什么自己挑。”
顏槐玉立馬動作,把酒放在莫待方便拿取的位置。
莫待看看兩旁穿戴整齊的大臣,再看看血泊中的老老少少,嘖了一聲:“留著一干忠臣良將,殺了諂媚誤國的大小佞臣。以后誰再說你識人不明,我第一個跟他急?!?p> “你不替謝輕晗謝謝我?這些人個個有勇有謀,是國之棟梁。有他們的出謀劃策,謝輕晗的江山會增色不少。”
“敬你。多謝?!币豢诰葡露?,莫待皺了眉,“你喜歡這個味道?品味堪憂??!”他挨個將酒嘗了一遍,沒有滿意的?!疤匣实木埔膊贿^如此。同情你。”
顏槐玉厲聲喝道:“大膽!竟敢如此跟太上皇講話!小心你的腦袋!”
莫待嗤道:“我正要說你呢。身為太上皇的貼身公公,連一壺好酒都沒孝敬上,你才要小心腦袋?!?p> “老顏,莫公子是我的貴客,他愛說啥就說啥,你不要插嘴?!笔拡驍r下氣得跳腳的顏槐玉,笑看莫待,“聽說你對方清歌一向禮貌有加?為何卻這般對我?因為她是仙?”
“不,僅僅因為她是雪凌寒的母親。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再不喜歡她,表面文章還是要做足。這就好比你與你的這些股肱之臣,不管你喜不喜歡他們,每日都得應(yīng)付。”莫待懶得起身夾菜,就近拿了雞翅膀啃?!昂迷诂F(xiàn)在不用裝了,皆大歡喜?!?p> “你倒想得開?!笔拡蛘f著拋過去一個粗糙的酒瓶,“來,嘗嘗這個。”
莫待猶豫著,生怕又喝到不對胃口的?!叭绻€是難喝,你得賠錢,補(bǔ)償我受傷的舌頭。”
“我請你喝酒,還得給你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到我這就有了。先說好,和錢有關(guān)的事我從不講價?!蹦攘丝诰?,咂咂嘴,接著又喝了一口?!肮?,這個妙。這才是好酒!”
“得此夸獎,釀酒的師傅可以驕傲了。”
“能喝到太上皇親釀的酒,該我驕傲?!?p> “你怎么知道是我釀的?”蕭堯詫異了。
“我將酒的味道和你的經(jīng)歷對號入座了。這酒的味道極其復(fù)雜,初入口淡而無味,片刻后變得辛辣濃烈,在口腔中亂竄,灼燒著喉嚨與胸膛,難受得人想流眼淚。這很像市面上的劣質(zhì)酒,毫無驚艷之處。細(xì)品,略有清甜纏繞唇齒間;再品,水果的酸味糅合了苦味,酸而不苦,苦而不澀;回味有香氣,卻并不喧賓奪主,只是一種點(diǎn)綴,遮蓋不住苦的本質(zhì)。說白了,這酒是你對人生的領(lǐng)悟。在你看來,蕓蕓眾生,萬般皆苦,少有的甜蜜和幸福也會因為那無處可逃的苦而變得痛苦。”莫待裝模作樣地晃了晃酒壺,“我品的不是酒,是人生?!?p> 蕭堯大笑:“妙哉!十三公子就是十三公子,永遠(yuǎn)讓人望塵莫及!”
“干嘛非要拆穿我的身份?讓我保持點(diǎn)神秘感不好么?”莫待裝模作樣地對著一眾旁觀者抱拳,笑道,“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p> 蕭堯笑看眾人瞪得圓溜溜的眼睛,覺得今天的酒菜格外地對胃口:“放心,他們都已允諾,在你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之前,對今日所見所聞,不會向旁人泄露一個字。你大可以暢所欲言。”
“考慮得這么周到,我差點(diǎn)就懷疑你別有用心。好在你目前沒有?!?p> “有或沒有,你都不會放在心上吧?我問你,眼下我已替慕家正名,你也成了英雄,你為何沒有恢復(fù)身份?”
“為什么要?英雄和皇帝一樣,背負(fù)的東西太多,想要的卻不能大大方方地要。我這人俗得很,喜歡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和喜歡的人廝守,隨心所欲地生活,不想被條條框框約束,不適合當(dāng)英雄。”莫待吸了吸鼻子,目光在食物上徘徊,“這里有股特殊的香氣,我從未聞過。是什么?”
“十三公子不僅武功蓋世,連嗅覺都超乎常人。這是一種非常名貴的香料,可以增加食物的香味和口感,只有皇帝才能吃到。這香味清淡,能在體內(nèi)停留半月之久,宮里的嬪妃常為得到它百般討好我?!?p> “好東西誰都想要。我要是廚子,一準(zhǔn)給你偷光?!蹦娨幻铣?xì)獯俨粍?,連忙上前查看?!袄先思夷昙o(jì)大了病痛也大,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這些人對你我的談判產(chǎn)生不了影響,不如先送他們離開?”
“等咱倆談完了自然有人送他們離開?!?p> “說你的條件。要怎么你才肯開城門?”
“回答我三個問題,答案讓我滿意了,鑰匙你拿走?!币膊还苣煌猓拡蜃灶欁哉f開了,“第一,你認(rèn)為我與謝輕晗相比,差在哪里?同樣是皇帝,為什么他成功了而我卻失敗了?”
莫待用筷子剔去雞翅上的皮,慢悠悠地道:“他比你有人情味?!?p> 蕭堯皺了皺眉頭:“僅此……而已么?”
“僅此而已。單論心計與才華,謝輕晗比不過你。你有如狼似虎的狠毒,有蠱惑人心的手段,有步步為營的算謀,有操控時局的頭腦,卻獨(dú)獨(dú)缺乏善待他人的溫良。這就是為什么你本占盡天時地利,到最后還是一敗涂地的根本原因。謝輕晗能贏你,靠的就是這點(diǎn)你認(rèn)為多余的、不屑一顧的、溫良的人情味。”
“別人說起他,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夸贊之詞。到你這里就只是多了點(diǎn)人情味,不知道謝輕晗聽了作何感想?”
“他會感謝我這么評價他。活在這亂世中,不是每個人都有人情味。人情既溫情,亦是對他人的慈悲與關(guān)懷。身為君王,若只有鐵血政策和雷霆手段,而沒有體恤蒼生的慈悲之心,很難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道理人人都懂。只是有的人做得到,有的人做不到?!?p> “不是你做不到,是你不愿意去做。很多時候,你都在賭氣——跟自己賭氣,跟權(quán)臣賭氣,跟天下人賭氣,甚至跟王位賭氣。”莫待的眼里有同情,更有恨鐵不成鋼的氣惱?!澳阆蛲杂桑瑓s被硬逼到這個位置上來,還沒辦法掙脫……我理解你的感受,但無法贊同你的做法?!?p> 蕭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第二,你認(rèn)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寂寞的人。”
蕭堯目光一滯,隨即舉起酒壺晃了晃:“我以為你會說我是個可恨又可悲的人?!?p> “熱情浪漫的靈魂被禁錮在富麗堂皇卻又陰晦血腥的方寸之地,該多寂寞!”
笑容從蕭堯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殺氣:“我很不喜歡別人過分了解我。”
“巧了,我也不喜歡。被人了解太多感覺像白日裸奔,實(shí)在不爽。不喜歡歸不喜歡,我內(nèi)心還是高興的。畢竟,要遇到一個了解自己的人比大海撈針還難。因此,你不該用這副兇巴巴的樣子對我,你該敬我?!?p> 蕭堯摸著下巴,擺出一副深思的表情:“是不是我當(dāng)了太上皇就一點(diǎn)威嚴(yán)都沒有了?或者說,因為霓凰城要易主了,所以誰都不怕我,都想對我發(fā)號施令了?”
“錯。如果我不是慕連城的義子慕家的家仆,只是十三,把你我的這場會面放到十年前你權(quán)力最盛的時候,你會見到一個更不拘禮節(jié)的我。我會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當(dāng)自罰三杯。”
“那多謝你給我面子?!笔拡虼笮Φ?,“第三,你愿意和我這樣的人做朋友么?”
“我愿意,可我不能?!?p> “這話聽起來很奇怪?!?p> “如果你不是皇帝蕭堯,你沒有掌管天下,不管你來自何方,家境如何,只要你善良溫厚,我就愿意與你做朋友??善闶牵冶悴荒?。”
“別人對我都避之不及,你就不怕惹麻煩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