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攬月253
“混賬東西!”方清歌雙目精光暴漲,舉掌平推,正中方星翊要害,“你真以為本宮舍不得殺你!”
方星翊連著后退了幾大步才站穩(wěn)腳跟,噴出一大口濃稠的血來。
“讓開!”方清歌喝道,“下一次本宮就不會再手下留情了!別不知死活!”
“不讓!”清霜冒著淡藍的冷氣,已蓄勢待發(fā)?!熬褪撬纳褡饋砹艘膊蛔?!”
方清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最器重最疼愛,性子也最柔順溫和的孩子竟當(dāng)著天下人的面頂撞她。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方星翊,臉色冷如冰霜,雙目中透著寧死不屈的倔強。為了一句承諾,你竟對本宮刀劍相向,枉費本宮多年來對你的栽培和愛護!失望和傷心在心頭翻滾,她硬了心腸,準備在花肥中再摻點神仙血。
一股涼風(fēng)從四面八方漫卷過來,吹得眾人脊背發(fā)涼。方星翊沒有回頭,緊盯著圍過來的侍衛(wèi)不敢大意。一只冰涼的手伸過去,握住他握劍的手,將清霜插回鞘中?!澳焦媚??”
慕語遲擦去他嘴角的血跡,替他系好松散的抹額,如行尸般緩步走向方清歌,像護崽的母鳥一樣張開雙臂,回眸淺笑:“長風(fēng),怎么辦,我還欠方星翊一件衣裳?!眱尚星鍦I緩緩滑過她的臉頰,她癡癡地盯著方星翊,喃喃道,“咱們回家去吧!娘釀的青梅瘦飄香了!”
方星翊被她的眼神和笑容震撼,內(nèi)心驀地翻卷起一種莫可名狀的熾熱情感。這情感來勢兇猛,如驚濤駭浪令他避無可避,逃無可逃,使得他呼吸急促,頭暈?zāi)垦?,讓他的心在歡喜震顫之余又體會到了深入骨髓的痛楚。這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全新的體驗,就好像他已脫胎換骨,重獲新生!于是,在退思峰之巔,在血月之下,在這生死關(guān)頭,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周身的血液在沸騰在燃燒,清楚地看見那被封印的情識撕下面紗露出了真容,清楚地聽見了胸腔中那雷鳴般響亮的心跳。心中那頭自懂事時就被囚禁的猛獸竟自己掙脫枷鎖破牢而出,睜著血紅的雙眸,齜著刀鋒似的尖牙沖著天上的月瘋魔般地咆哮,慶祝它終獲自由,卻又在對上那道清瘦的背影時頷首低眉,溫順得像一只被豢養(yǎng)經(jīng)年的犬。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走下云端,成了她一個人的虔誠信徒。他握緊清霜劍,無比坦然地順從了內(nèi)心的改變,沒有懷疑退縮,沒有矛盾掙扎,更沒有驚慌失措。有的,只是歡悅,只是溫柔,只是想要一生一世相守的執(zhí)念。唇畔有血流下,那是情識強行解封造成的內(nèi)傷,也是他無聲的誓言……
這一刻,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清霜劍已悄無聲息地化成蛇形。
涼風(fēng)更盛,寒徹肺腑。突然間,狂風(fēng)大作,吹得眾人東倒西歪,站立不穩(wěn)。風(fēng)卷著落葉和砂礫,在天地間飛舞、回旋,打在身上生疼。風(fēng)沙中,慕語遲的身體離了地面,向天空飄去。靈力從她的身體噴涌而出,像夏日正午的烈日,耀眼奪目。那亮光逐漸變紅,化作一朵朵傘狀的光罩懸浮在空中。若凝神細瞧,其中還夾雜著一朵小小的,近似透明的兩生花。只是大難當(dāng)前,誰有心思觀察得那么細致。
方星翊心頭大震:這么短的時間,竟修得如此深厚的靈力!太匪夷所思了!不對,這不是她的靈力!是誰?是誰給了她這份力量?目的何在?
慕語遲仰望夜空,撒嬌似地道:“長風(fēng),這些人好討厭!明明我們都不理江湖事了,他們還要算計我們,找我們的麻煩。都殺了吧?要不把他們的皮剝了賣錢?你不缺錢??!那算了,就不剝皮了。挖了他們的心肝可好?心肝你也不想要?那……把他們?nèi)隽撕貌缓??碾成粉末,撒了。這也不行???你不想臟了我的手?我知道??!可是,為了一把破劍,他們逼死了月侍,害死了你,現(xiàn)在連我最后一點念想都要毀掉。我討厭他們!罷了,看在你替他們說情的份上,我就好人做到底。他們不是想要斷魂劍,想要劍譜么?我給他們好了。讓他們睜大狗眼看清楚,千萬不要錯過成為劍圣的千載良機……”明明是最平和不過的語氣,卻聽得眾人毛骨悚然。她一邊結(jié)印,一邊笑道:“歸位吧,斷魂!”但聽得龍吟聲起,斷魂劍掙脫方清歌的手,飛入她手中。隨后光罩落下,暖如春陽,將方星翊、謝輕云、夜月燦和慕連城夫婦罩在其中,落在雪凌頭頂?shù)膭t是那朵兩生花。
關(guān)木通想起歌謠中那句“斷魂的鐘聲敲響,她在血海中涅槃為王”,又想起帝柔曾警告他和任天放的話,迅速翻身向最高的那棵樹飛去,同時高喊道:“跑!”
可惜,已經(jīng)來不及了!做什么都于事無補了!
慕語遲高舉斷魂劍,用力劈下:“啟劍式,拂塵!”
暴漲的劍光沖淡了血月的陰暗,將退思峰照得宛如一顆夜明珠。眾人亂作一團,卻發(fā)現(xiàn)無處可藏。劍光過處,非死即傷。
方清歌和雪千色聯(lián)手結(jié)出靈力球相抗,結(jié)果一個被劍光削掉了王冠,重傷了胳膊,另一個差點命喪當(dāng)場。關(guān)木通抱著的樹被攔腰斬斷,忙跳上旁邊的樹重新藏起來。眨眼間,地上到處是冒著熱氣的尸體和殘肢,地面被血染紅,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關(guān)木通為那漂亮的劍招所迷,竟忘了還身處危險中。抬眼見謝輕云等人毫發(fā)無損,心中起了疑:想來早就有人知道她圣女的身份,傳授了她巫族術(shù)法。不然這皓天三式中的天月,她不可能用得這么得心應(yīng)手。就是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斷魂劍又舉了起來。謝輕云叫道:“語遲,語遲……你醒醒!”
“慕姑娘,慕姑娘……”方星翊沒能劈開天月,反被震得虎口發(fā)麻。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這么失態(tài),這么撕心裂肺地喊一個人。他寧死也不愿看到慕語遲耗盡靈力,魂飛魄散!他想救她!
眼見著劍就要落下,一點白光飛出慕語遲的身體,在她體外停留片刻后重新鉆進她的心口。伴隨著一聲在夢里出現(xiàn)過千萬次的呼喚,慕語遲的手不動了,靈力也停止了外泄。睜開眼,她看見林漫拿著花環(huán),站在鮮花盛開的山頭?!澳闶橇致磕闶俏夷镉H?你是么?”
“是,我是!”林漫向慕語遲招手:“過來?!?p> “娘,你終于來看晚晚了!長風(fēng)怎么沒跟你一起?”
“長風(fēng)在家等你,他摘了新開的梨花,準備釀梨花醉?!?p> “梨花醉啊,那是好酒!可惜了,長風(fēng)釀的我不能喝?!?p> “巫族的兒女不用守那些規(guī)矩?!绷致蹛鄣負崦秸Z遲的臉頰,眼里淚花閃爍?!拔业耐硗黹L成大姑娘了!”
慕語遲說服自己接受了這遲到多年的親密接觸,問出了那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不認我?既然不愿意認,又何必結(jié)皓天???”
“對不起啊晚晚!有些事娘也是后來才知道,娘有娘的身不由己?!绷致鸦ōh(huán)戴在慕語遲頭上,擁她入懷?!澳锓庥×艘换暌黄窃谀泱w內(nèi),就是擔(dān)心出現(xiàn)今天的局面。斷魂劍的威力太大,控制不好會被劍靈反噬,導(dǎo)致你走火入魔,爆體而亡。娘現(xiàn)在助你靈力歸元?!?p> 慕語遲聽話地呼吸吐納,氣血漸漸恢復(fù)正常。她沒有追問林漫的身不由己,她不想讓對方難堪或痛苦,亦不愿讓自己為難或傷心。
“劍靈入鞘后,你切莫再用?!?p> “入鞘?這斷魂劍沒有劍鞘。”
“哪有沒劍鞘的劍?斷魂劍的劍靈被困了千萬年,早就不耐煩了。如今逮到機會跑出來了,自然不愿意再回去。它耍心眼讓劍鞘避開了你的血,讓你們誤以為那只是個俗物?!?p> “娘說的是那酒壺塞子?這家伙真聰明,連我都被騙了?!鳖D了頓,慕語遲又問,“都說使用斷魂劍的人要有上神之力,我沒有那么深厚的功力,為何也能用?”
“當(dāng)年,你姥姥見我不是個安分的,怕我有朝一日惹下禍端還沒本事自保,便將她的靈力分給了我一半。你及笄的那天,我把它作為及笄禮封印在了你的體內(nèi)。你在極度憤恨的情況下沖破了我設(shè)下的禁制,釋放了靈力。別說斷魂劍,就是四神器合一,對現(xiàn)在的你而言也只是尋常物件?!绷致]動衣袖,將塞子吹進慕語遲的血中,一柄碧色的劍鞘就現(xiàn)形了。見慕語遲呆愣著,知道她不敢信,便笑著戳了戳她的額頭,“你該不會不知道圣女之力有多強大吧?六界所有修靈的方法都脫胎于巫族的幻術(shù)生命歸還,而你姥姥是巫族歷史上最強的幻術(shù)師和修靈師,可想而知她的靈力有多強?!彼抵衅E念咒,種下一重只有慕語遲親自動手才能解的封印,重新將聚靈珠藏于黑暗深處。
一道紅色的身影飄過腦海。慕語遲下意識地道:“姥姥是不是喜歡穿紅衣?”
這下輪到林漫驚訝了:“你如何得知?”
“我在忘川河畔見過她?!蹦秸Z遲將當(dāng)日情形大致講了,“她說她在等人。那人是誰?”
林漫沉默片刻,輕嘆道:“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很快就能見面了。先不說這些了。娘問你,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為何只有你的血才能讓木蘭策顯字,讓斷魂劍解封?”
“不但我想知道,九哥想知道,天下的人都想知道?!?p> “你和無雙都是我的親骨肉,這一點毋庸置疑。無雙的血不行,是因為他是男孩子。巫族雖然男女平等,但掌權(quán)的多為女人,而圣女更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也正因為此,保護圣女也就成了族中的頭等大事。巫族的老祖曾卜過一卦,說在千百年后有一位圣女會死在仙界的人手中。于是,巫族避世而居,并定下嚴規(guī),不許與仙界有任何來往。東方惢在封印斷魂劍時,已不希望它重現(xiàn)三界,便將水月硯、木蘭策、血月夜、圣女血……等一系列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事物作為解封斷魂必不可少的條件。原本他是好心,想讓那些打斷魂劍主意的人知難而退,還三界安寧??上?,他高估了他的設(shè)計,低估了人的貪心,最后反倒將巫族攪了進來?!?p> “神仙都自大。娘,我能不回巫族么?我想回鬼谷,想回去陪師父?!?p> “你要去哪兒是你的自由,娘不干涉。經(jīng)此一事,巫族也會明白,一味地避讓不是萬全之法。必須要壯大自身的實力,還要加強與各界的聯(lián)系,努力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有密不可分的利益往來。如此,方能在復(fù)雜的斗爭中取得話語權(quán)?!?p> “我明白。我會把娘的話轉(zhuǎn)告江逾白?!?p> “告訴他,巫族想要重現(xiàn)昔日的光輝,首先要廢除以圣女唯尊的制度,要選賢任能,多提拔有真才實學(xué)的年輕人。倘若還是故步自封,安于現(xiàn)狀,吃大虧的日子還在后頭?!绷致賾俨簧岬乜粗秸Z遲,柔聲道:“晚晚,娘該走了!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知不知道?”
“娘,你能不走么?你留下來陪我不行么?你走了,就只剩我自己了?!?p> 林漫撫摸著慕語遲的滿頭秀發(fā),笑道:“我與小閻王約定的時間要到了,我再不走他又該挨打了?!?p> “打死活該!他敢擾你清靜,我拆了他的閻魔殿!”
林漫拊掌大笑:“你爹爹泉下有知肯定要說,不愧是我慕連城的女兒!”
慕語遲的臉在眨眼的時間里變了好幾變:“他真是我爹?”
“爹還能亂認?以后你就會知道,你爹對你的愛不比娘少。那壺梨花醉可是他一個人獨立釀成的!”林漫無比抱歉地道,“晚晚,爹和娘虧欠你太多了!雖然我們最初的出發(fā)點是為了你著想,可是這不能成為傷害你的理由。娘很后悔,總是對你那么兇?!?p> “因為我是女兒身么?爹娘不喜歡女孩?”
“晚晚,爹娘都為有你這個女兒感到驕傲!真相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時候,你自己判斷。記住,你有權(quán)利不原諒,有權(quán)利委屈,也有權(quán)利唾棄傷害你的人,包括我和你爹。但是你不能因為別人犯的錯而放棄自己,更不能濫殺無辜。剛才那些死在斷魂劍下的人,并不都該死?!?p> 慕語遲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做錯了!可我就是恨!長風(fēng)不在了,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不管是莉香居還是別處,對我來說都只是客棧。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他們還是不依不饒,苦苦相逼!我恨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