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三千人停在了玄武門后的一座亭子。
不一會兒,城樓上下來了幾個吊籃,有人爬出來,約莫十分鐘終于來到了這支軍隊面前。
陳虬下馬。
身邊親衛(wèi)環(huán)繞。
蕭道成身著白色箭衣,裹著披風。
身邊跟著一個士兵打扮的青年,不過陳虬一看到他,平靜的說道:“韋寬?。]想到你居然敢來?”
青年一下寒毛倒豎,手下放到了腰間。
只是還沒拔出刀,四五把弩就從陳虬的親衛(wèi)手里拔出,銳利鋒芒瞄準了他。
“放心吧。為了陛下的大計,我不會殺你。畢竟,楚王身邊,確實缺個保駕護航的將軍。想要韋氏重整旗鼓,你除了楚王,再無別的依靠。畢竟李家不可信,關(guān)東更是各有各的算盤?!?p> 陳虬這話,平靜得仿佛斷臂之人不是他一樣。
“陳將軍不愧是太子最看重的親信。”蕭道成笑瞇瞇的看著陳虬。
但內(nèi)心對這個家伙的危險等級,迅速拔高了幾個層次。
“我的命,是陛下?lián)旎貋淼??!标愹暗馈?p> “那九鎮(zhèn)奴兒軍,不也是陛下?lián)旎貋淼??”蕭道成落座在亭子?nèi)。
陳虬也對坐,平靜說道:“他們不一樣。他們更多是因為被逼無奈,畢竟柔然依舊強大,草原待慣了的人,總是會忍不住想著,誰強我投誰?!?p> “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蕭道成表示贊同。
但陳虬卻反駁道:“你錯了,華夏一體多支,他們只是因為所處的環(huán)境,而導(dǎo)致了他們不得不這么做。說白了,就是為了生存。但如果我們漢家的父兄能庇護了他們,慢慢的他們也就不會用這種方式思考了,而是會變成和我們一樣的人?!?p> “好了。太子是愛四夷,但四夷卻不一定這么看。除了九鎮(zhèn),只怕四方都不會有這種想法?!?p> 蕭道成不想繼續(xù)辯駁這個道理,而是問道:“太子可是答應(yīng)了?”
“陛下答應(yīng)你的聯(lián)手?!标愹包c著頭說,“還說三日之后,堵在洛川的關(guān)西軍就會南下,到時候你再北面盡快帶楚王尋太上皇,要了印信,接手這一萬多關(guān)西鐵騎?!?p> “哦?太子倒是大方!還有嗎?”蕭道成詫異了一下又問。
“有。農(nóng)社的事情接下來是我在主管。”陳虬繼續(xù)說道,“給你提個醒,別讓關(guān)隴世家要回雍州境內(nèi)的田土,敗了一局就認栽,否則等待你們的會是拿著太子督造的鑌鐵銳器的百姓。也就是,一百五十萬名無論男女老幼的戰(zhàn)士?!?p> 蕭道成的笑容,微微僵硬。
韋寬惡狠狠地瞪著陳虬。
陳虬無所謂的看著他們。
他曾經(jīng)覺得自己的前半生很凄慘,痛恨當官的,痛恨當朝者,但直到要被做成斷腿乞丐的那一刻,他又恨底層的人,因為他們的冷漠,讓自己飽受磨難。
但幸運的是,太子出現(xiàn)。
十歲的太子查了一樁大案,牽扯國朝關(guān)隴世家七個家族販賣人口,拐帶孩童的惡行。
于是,救了他。
長安的孩子被送還家中,他因為無家可歸,而被送到了東宮的孤兒院里頭。
從那一刻開始,東宮就是他的家。
后來,太子寬解他們,教授他們讀書識字,也會在他們面前罵世家。
七個家族,迫害長安底層家庭二十年,無數(shù)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審判結(jié)果卻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從事的人被流放了,但是他們的家族卻依舊吃得人血饅頭,吃到飽!
那之后,孤兒院的孩子們,都跟太子一樣,成為大同理念里的那一個實踐者。
直到,第一場激烈政斗,孤兒院的少年軍失手,應(yīng)昭轉(zhuǎn)圜失敗,半數(shù)少年軍折損,皇后因此受了牽連而亡。
太子又消沉了一年,但柔然入侵開始了。
三年前那一戰(zhàn),少年軍初時依舊是主力。
最終,就剩下他一個還健全,剩下的傷的傷,殘的殘,也都留在了九鎮(zhèn),成為太子的棋子。
大家心甘情愿。
而現(xiàn)在,自己雖然斷臂一條,但依舊要如其他弟兄一樣,作為太子的棋子,為太子革新天下這一盤大棋上,盡一份力。
些許仇恨算得了什么?
為了大局,犧牲一些又如何?
只要,能在那個盛世到來之前,盡一份力,就行了。
“好了。蕭先生,陛下的話我也傳到了,該做的也做完了?!标愹捌鹕?,笑了笑,“先走了?!?p> “等等!”蕭道成喊住陳虬,“我想知道,為何你能如此淡然!明明韋孝寬就在此處!”
韋寬瞪了一眼蕭道成。
但陳虬卻平靜的轉(zhuǎn)身:“他會死的,但不是現(xiàn)在。他有價值成為我們前進路上的墊腳石,那就應(yīng)該讓他發(fā)揮更大的價值。這是政斗,不是請客吃飯,也不是一腔熱血就能完成的。所以,等他利用的價值完成后,我會親自送他上路。”
“我等著你!”韋寬冷笑,“大話誰不會?你就敢肯定你們能贏?你就敢肯定你們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是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贏,陛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贏!”陳虬看向蕭道成,“蕭先生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能看出來,不管我們贏不贏,至少長安百五十萬百姓,已經(jīng)覺醒。那么未來,會有更多的地方,更多的百姓,直到湯國五千萬百姓徹底覺醒。”
蕭道成不說話。
韋寬也沉默了。
“陛下說:他們會給你們減租,會給你們土地,會讓你們不至于餓死,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我們來過?!?p> 陳虬笑了起來,這是他從下馬至今,第一次笑,溫柔卻堅定:“你說,如果陛下失敗了。你們還敢繼續(xù)這般壓迫百姓嗎?你若是掌權(quán),又會不會想辦法給百姓妥協(xié)呢?如果這個國家真的到了‘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的地步?那時你們還能坐的安穩(wěn)嗎?”
“陳勝吳廣那是反抗暴秦。但是張角三兄弟卻高喊‘蒼天已死,黃天當立’?,F(xiàn)在你們在高墻大院內(nèi),驕奢淫逸,絲綢纏道,又為什么不準陛下說一句:‘天下大同,共赴小康’呢?”
韋寬無言,蕭道成沉默,又一會兒說:“你們不可能成功的!世家控制了話語,壟斷了知識,還有一切你能想到的資源!沒了世家,應(yīng)昭憑什么坐穩(wěn)皇位!”
“是嗎?”陳虬又笑了,瘆人的寒。
“難道不是嗎!”蕭道成在怒吼。
他真的有一種恐懼在心中縈繞!
陳虬看了看他的歇斯底里,歪了歪頭,依舊笑著:“我來過,笑著看著你,看著你看著我,看得你心中的恐懼在滋生。因為你知道,像我一樣的人會越來越多,而我們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陛下說過:這個世界少了誰都能前行。誰都不重要,但沒有世家門閥的世界,對我們很重要?!?p> “你們掌握了知識,那是因為竹簡的傳播不方便,于是陛下造出了紙?!?p> “你們說我們不可能讀懂書,可是為什么你們叫停了陛下的《切韻》編寫?修書的時代,難道不是盛世?難道你們不感覺與有榮焉?不過也沒事,因為陛下早就在東宮編寫了一套《拼音》,我們東宮少年軍出身的人,能用一個月的時間,學會三百個常用字?!?p> “你們說我們不能讓思想飄遠傳播,但你見過的大字報,不覺得它們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嗎?實際上,它們是印刷出來的,一天我們能印刷上萬份大字報,也能印刷上萬本大同書,更能印刷無數(shù)被你們壟斷的先賢典籍!”
陳虬繼續(xù)笑著,充滿崇拜和深情的說:“陛下,是一個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人?!?p> “我說的東西,是你們在意的,而我卻不在意的。因為我們讀的東西叫做《大同書》,或許它很簡陋,或許它很蒼白,亦或許它在你們眼中只是笑話?!?p> “但在我們這群‘棋子’的眼中,此書勝過歷朝歷代任何經(jīng)典!”
“窮盡一生,我們都會完善它!”
說到這里,韋寬沉默著,蕭道成卻動容了。
“陛下總是說: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陳虬下了亭子,翻身上馬,幽幽的說,“可我想說,你們也是普通人。自命不凡?天潢貴胄?甚至那個姓鄭的家伙,還寫了一篇《天命禪讓論》的笑話。卻不知道《大同書》還有一版不曾發(fā)行過?!?p> “自我而始,子孫圣旨抬頭只能為:奉民承運皇帝,詔曰?!?p> “最后一章更是直言,子孫失德,則應(yīng)民者可取而代之,皇天后土,可為此證!但后世之帝王,須以天下大同為己任,妄圖損大同,殃小康者,天下共誅之!”
“這版,被元德先生否了?!标愹瓣U述道。
一甩馬的韁繩,馬兒朝前走了兩步,全然無視了后方蕭道成的驚恐眼神:“但入蜀之后,甚至最后,陛下一定會將這一篇寫在《大同書》里發(fā)出來?!?p> “我已經(jīng)做好了世代接力的準備,當然,若是子孫不孝,那……就讓其他有能之人來解決吧?!?p> “奉民,尊大同;承運,享國祚?!?p> 陳虬的聲音漸行漸遠,漸漸被馬蹄聲掩蓋。
只留下蕭道成癱坐在石凳上,內(nèi)心顫抖著:“奉民承運皇帝……此文一開,那改朝換代,豈不是失德當替?千秋萬代則成笑話了!”
韋寬沉默看著蕭道成,心知他的艱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莫要著了道。這陳虬已經(jīng)誤入歧途了!”
“是嗎?”蕭道成死灰的目光盯著韋寬,“難道天下大同不也是你我經(jīng)學世家的追求?”
“……”
韋寬張了張嘴,最終訥訥不在言。
“承禪皇帝……絕對不能讓你成功!絕對不能!”
黑夜里的蕭道成,歇斯底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