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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世暗涌

章節(jié)六十七 堅定決心

雙世暗涌 北冥幺幺 10777 2023-10-20 00:01:02

  兩小時后,整件事的詳細匯報就呈遞到了老巫師那兒去。

  沒人知道他在瀏覽那些損失清單時,臉上是怎樣的表情。那刻滿皺紋,胡須飄逸的臉掩藏在鏤空屏風(fēng)后面,整間屋子好像積蓄著悶雷,隨時都要炸響似的。探入簾縫的光也沾染了灰,霎時收回了所有溫度,就連角落里的盆栽都哆哆嗦嗦地打著顫。

  隔夜的茶寡淡無味,老巫師那結(jié)滿老繭,粗糙得像老松樹皮一樣的手端著茶杯,伸出屏風(fēng),將茶水揚進花盆里時,呈報的下屬瞧見那青瓷杯身都攥出了裂紋……

  據(jù)說老巫師讓下屬準(zhǔn)備了三封信件。

  烊城的夏日悶熱潮濕,城里的早高峰受前幾日“臺風(fēng)與暴亂”的影響,延長了近一小時。人們一如既往地工作,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是在路過一些殘垣斷壁時,內(nèi)心還有些許觸動。

  “前幾日的屠城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災(zāi)難,即使整座城市的記憶都被竄改了……”

  “他們一直在質(zhì)疑這個世界,每次修改他們的記憶,我都要廢掉好幾根巫杖……”

  “這些凡人就愛自作聰明,想方設(shè)法地排除異己,你看幾百年前,那些被他們誤以為是異類的凡人,都是怎樣被燒死在火刑架上的?”

  “恐懼總會讓他們變狂躁……”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空,劃過一簇簇隱形的幻影光束,一些接到指令的巫族人正紛紛趕至各自的匯集地。

  其中有兩個落回地面后,隱身穿行在洶涌的人潮中,隨后又瞬移至一座大型商場的地下車庫里:

  “異界太過分了!偷襲了我們?nèi)?qū)魔試煉場不說,竟還公然辱罵老巫師是老糊涂!”

  “真是粗鄙……”

  他們在進入車庫電梯后,一邊施法控制轎廂快速下行,穿過地面結(jié)界進入巫行空間,一邊交談?wù)f:

  “……我看他們早就想這么做了吧,還需找什么理由……幸好,那件法器當(dāng)時沒在驅(qū)魔試煉場里,不然就給他們炸毀咯……”

  “哪件法器?”

  “就是那件要用來淬煉血青石的鎖羅巫鼓??!我們花費了好幾百年才研造出來這么一臺,所用材料都是獨一無二,不可復(fù)制的,要是被炸毀了,肅清異界的計劃又得往后拖延咯……”

  “哦,我還以為那玩意兒一直放在驅(qū)魔試煉場里等待調(diào)試呢。”

  “已經(jīng)調(diào)試完了,血青石的淬煉法譜也修訂好了,這不,我正趕過去上交查驗嘛……”

  “你們動作倒是挺快,只是,不知那邊什么時候才能集齊材料,我們今天又損失了那么多裝備,卻連一招制勝他們的方法都還沒找到……”

  “別那么喪氣,那些魔物對異界的環(huán)境依賴太強,連一團神域氣云都能讓他們夠嗆……我相信,等我們弄到那個異界公主的神元樣本后,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p>  “我們還是先祈禱能順利弄到她的樣本再說吧……你以為異界今天敢冒風(fēng)險這樣鬧騰,不怕暗能量滋生過量造成兩界‘失衡’,僅僅是因為那幾座驅(qū)魔試煉場嗎?人死燈滅,魔死神滅,那個女孩為什么能夠重生,魔王難道不會好奇?”

  哐當(dāng)——

  電梯終于下行到了底部……

  他們來到一個巫族的地下煉造場里。這里,天然的原石、瓊液混合在功能各異的煉器、坩堝里,用青色的大理石墻分隔開來,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區(qū)域。煉造場的中央,擺放著一件件成型的法器,有形狀似古鐘的,有輕小如馬蹄盒的,還有那些剛經(jīng)過“爆炸”的洗禮,從驅(qū)魔試煉場里搶運回來的殘損零件。

  巫族人來來回回,各司其職,清點的清點,修補的修補,提煉的提煉,奔走在這方圓上百米的結(jié)界里。結(jié)界頂部的泡沫光燈像繁星一樣照耀著,空氣中充斥著驅(qū)魔符咒的味道,彌漫進了場地盡頭,延伸出來的獨立空間里。

  獨立空間很大,里面飄浮著幾十扇棕黑的木門,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地排列著,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每扇門的造型、雕刻的印紋也各不相同,風(fēng)格迥異。門上統(tǒng)一用巫文編排著序碼。

  這里靜謐得出奇,門內(nèi)的動靜再大,也傳不到門外。

  靠近左側(cè)的一扇門內(nèi),此時,伴隨著巫術(shù)劃點的清脆聲響,夾雜著幾聲輕細的交談:

  “這樣就不會被她察覺到了,也不會驚動到她鐲環(huán)上的法力,隱蔽又安全……”

  一個綿軟的女聲說。

  聲音的主人收回杖尖,提拈起修身巫袍的裾擺跨出煉陣,轉(zhuǎn)身用一雙尖圓細長的狐貍眼睛,輕柔地瞧望著對方:

  “……還是不合適嗎?江楓?”

  見對方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升級”成果,她詢問道。

  “合適,這已經(jīng)是……天衣無縫了……”

  江楓細細打量著右手掌心上,經(jīng)她“升級改造”后,與生命線上的紋理完美融合,僅由意念支配的神元管,沉沉地說。

  女精煉師微揚紅唇嫵媚一笑,不由地將卷發(fā)捋到一旁,恰好露出漂亮的肩頸線,散發(fā)出清冽微醺的香氣,繼續(xù)柔聲說:

  “這精煉術(shù)還是七年前,武婆婆在鶯城的驅(qū)魔試練場里發(fā)明的,如果論巫術(shù)的集大成者,她當(dāng)年可是……”

  她眸光灼灼又瞧向江楓,卻見對方的目光仍只停留在手心里那道紋路上,絲毫沒關(guān)注她這邊“不經(jīng)意顯露”的風(fēng)情。

  她略有失落,眸光輾轉(zhuǎn)著,只見此時,對方那泛深的瞳孔底下,游曳著模糊的暗影。

  女精煉師捋了捋柔亮的卷發(fā),心想是不是不該在這時提起武婆婆——他那位已故奶奶的事,即使那場事故已距今七年……

  “咳咳……”

  她正當(dāng)這么想著,一聲刻意的清嗓子的聲音從門那邊冷不丁傳來。

  “怎么了,謝大驅(qū)魔師?”

  女精煉師輕輕一瞟,灼亮的眸光瞬時轉(zhuǎn)涼,透露著些許不耐煩,連聲音都恢復(fù)了清冷。

  謝禮全然一副不在乎被晾在一邊的樣子,他悠然地靠著門邊,自顧地把弄著法杖,粗黑的弦樂眉下,戲謔的目光投向這邊:

  “你沒看出來嗎,曲曼,人家現(xiàn)在正一門心思沉浸在那件‘大事兒’上呢,哪有閑情光顧‘身邊的風(fēng)景‘?”

  他在說‘身邊的風(fēng)景’時故意加了重音,還輕佻地對她眨了眨眼睛。女精煉師先前那充滿小心機的撩發(fā)舉動,他都看在眼里。

  曲曼面色微凝,羞惱地盯視著他。

  啾——

  這時,一包經(jīng)過提煉后,化成了黑色粉末的鬼臉?biāo)樾荚诳罩袆澇鲆坏罀佄锞€后,徑直落到了謝禮這邊:

  “干嘛?”

  他順手接住后,沒好氣地問。

  “你現(xiàn)在把它帶到封儲室登記去……”

  江楓冷冰冰地對他說。

  “你是在對我發(fā)號施令?”

  謝禮揚著眉梢,不悅道:

  “上頭派我來協(xié)助你,不是聽你差遣的!別忘了,你我可是同級……”

  “你把它帶去封儲室登記,就是在協(xié)助我。”

  江楓嘴角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平靜的口吻,不容辯駁的語氣。

  兩人火星四濺地對視了一秒。

  “切……”

  謝禮目光一斜,唇邊溜出一絲不屑。

  “行吧……”

  他歪著頭,吊兒郎當(dāng)?shù)仡嵙祟嵤掷锏姆勰┌暰€也隨之上下顛了顛后,才慢吞吞接著道:

  “正好我也不想在這里待了,浪費時間……一大堆事兒等著我呢……不像某些人……”

  他漸漸幻影著離開,嘴里還不忘埋汰一句:

  “……不像某些人只會挑閑差,還拖泥帶水干得稀碎,連累大家!”

  說完他便消隱了去。

  “這家伙嘴真欠……”曲曼幽幽地瞪著門那邊嘟囔著,扭頭看了看江楓,“你別管他,他這人就那樣?!?p>  江楓只是禮貌地點頭以示回應(yīng),并沒有吱聲。

  他認為謝禮說得對,那件事是他搞砸了,還拖累了大家。要不是因為他沒能悄無聲息地獲取到顧曉幸的神元樣本,異界也不會以此為由,理直氣壯地搗毀他們的驅(qū)魔試煉場了,即便那幾處試煉場本身屬于“違建場地”。

  這是自兩界簽訂“和平契約”以來,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的“火力摩擦”。異界今天這么做,既是在對他們示威警告,又是在牽制他們,想要滅一滅他們暗漲的勢頭。然而,鑒于目前的形勢,巫族即使憤恨萬分,也得耐著性子,拿捏好分寸,不能真和魔王鬧掰了。畢竟,他們還得面對共同的敵人。

  關(guān)于這一點,以及后續(xù)族里的安排,老巫師已將相關(guān)旨意下達到了各部密群里。總之,他們要讓魔族全族覆滅的計劃長久不變。

  如今,巫族私建的三座驅(qū)魔試煉場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毀壞,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他們計劃的施展,甚至還影響到了他們對流竄現(xiàn)世界的魔物的壓制。魔王一邊嚴(yán)令懲戒那些非法流竄,一邊又似乎對現(xiàn)世界里作惡的魔物視而不見,要論偽善,他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江楓心里這樣想著,瞥見煉陣池里,從驅(qū)魔試煉場“搶救”回來的各路法器,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前,在鶯城化為廢墟的那座驅(qū)魔試煉場地。那一次,是因為一場試煉發(fā)生了意外。

  在那場意外中,他失去了此生最愛戴、最敬重的親人——他那嬌小蹣跚,盤辮花白,卻總是兩眼彎彎,堅韌聰慧的奶奶。

  奶奶曾將年僅三歲的他從瞑妖的殺境中救出來,從他父母僵硬冰冷的托舉中救回來,獨自將他撫育成人,卻在七年前的那場意外中,犧牲了。

  “武婆婆”,這是同族的晚輩們對她的尊稱,無論是對巫術(shù)的造詣,畢生的驅(qū)魔成就,還是天賦異稟的資質(zhì)下,凜然正氣的品性,都是讓她名垂族史,躋身于巫族百年尊者的理由。

  然而在江楓眼里,她永遠都是那位慈藹可親,嚴(yán)厲又可敬的奶奶,她是他成長路上的引路人,是他未能見到最后一面,心里永存遺憾的故親。

  “只有實力相持,利害相通才能長久共存,然而世間沒有永恒對等的關(guān)系,魔族的存在,終究是個隱患。”

  這是江楓自小耳濡目染的觀點,他曾經(jīng)對此不以為然,直到奶奶將畢生心血都奉獻于驅(qū)魔事業(yè)上,并且為之犧牲時;直至他看到奶奶為此準(zhǔn)備的臨終遺言時,他才幡然醒悟,理解了他們?yōu)橹几暗囊饬x。

  那天,是他人生真正的分界點。

  江楓看著曲曼用修習(xí)來的精煉術(shù)臨摹描繪著陣法,腦海里浮現(xiàn)出多年前,那個伏案試煉、徹夜研習(xí)的蹣跚身影。奶奶的意志將代代傳承,生生不息。

  然而前兩天,因為他的惻隱之心,當(dāng)然也有客觀因素的干擾,他沒有把那件事兒辦好。江楓心里明白,自己對顧曉幸的于心不忍、情愫迷漫,就是變相地對巫族同伴的殘忍。

  有些事,他其實早就做出了選擇,信念在一次次輾轉(zhuǎn)中,不斷地強化,堅定……

  即使一些當(dāng)初被弄丟了的東西,似乎又不甘心地尋回來,啃噬著他封閉的心門。

  他見曲曼優(yōu)雅地揮舞著法杖輕輕一揚,將一塊強化后的符印巫牌從精煉池里召喚出來:

  “你把這個戴上吧,能抵御一次高倍數(shù)的混合傷害……”

  她眨動著嫵媚的狐貍眼眸,紅唇輕啟對他說。

  曲曼似乎很關(guān)心他的安危,最近時常會在碰面時,想要留給他一些護身的“私貨”,他覺得她有些過于關(guān)心了,甚至逾越了邊界。

  她身上的香氣像無聲的細雨,隨著手中的巫牌遞過來,傾然飄近,江楓卻微微挺直保持著距離,只輕輕搖了搖頭,推拒道:

  “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謝了。”

  他旋即轉(zhuǎn)身邁向門邊,一切看起來都那么自然。

  身后的默然如同落空的雪花,只是短暫的一瞬,就被他滯留在了門那邊。

  江楓離開煉器室,穿行在獨立空間里返往大廳時,滿腦子里都是那件“大事兒”,心情復(fù)雜沉悶。異界今天的一系列“操作”,倒不是讓他怕了,畏首畏尾了,相反,更是讓那個目標(biāo)像刀子一樣深深描刻在了他的行動墻上,但也因此,心里一些固有的倫理道義,也在與他漸行漸遠了。

  他不斷地用現(xiàn)實和理智,去壓制那些令人矛盾的負疚感,用更高的“信念”,去支撐他的堅持。

  可那些早已被丟棄的,不甘心又尋上門的零零碎碎,卻愈發(fā)頻繁地,惱人地,在他記憶深處上演著一出出皮影戲。

  那是泛了白的過去,是一些陳舊又清晰的影子,活躍在不同的場景里,回蕩著那時的聲音……

  “你傻嗎,顧曉幸,打不過又跑得慢,追上來送人頭啊?!”

  “我抄近道可以攔住他的,這個摸包賊欺軟怕硬,其實心里虛著呢……”

  多年前鶯城的一條街道上,一個扎著馬尾辮,背著雙肩包的女孩,拍了拍校服上,因見義勇為而蹭的灰,揚著臉蛋兒望著眼前,穿著同款校服的少年。

  “你攔住他以后呢?瞧,他還有倆幫手……”

  不知少年用了什么招,在她追上來前,竟已將三個摸包賊都捆在了一起。

  “攔住的話,我就……用這個……”

  女孩神秘兮兮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強光手電筒,沖他咧嘴一笑,開玩笑道:

  “晃瞎他們的眼唄……”

  女孩清澈的眼睛里映著點點星光,少年看著她的樣子,也滿心歡喜地笑了笑……

  浮影暈開層層漣漪,躁動地變幻著,又拼湊出一段段生龍活虎的過往……

  那是在一間亮敞的高中教室里,嘈雜的課間,不時傳來桌椅挪動的背景音。

  女孩得了重感冒,鼻尖都被擤得紅通通的,還硬撐著一手托著下巴,沒精打采地轉(zhuǎn)動著筆桿兒看習(xí)題。

  沒過兩分鐘,她又抽出紙巾,忙捂住鼻子別過臉去,輕聲地擤了擤,又迅速將紙巾扔進自備的印有小花兔的紙筒里蓋上,好像扔了塊寶似地,生怕被同桌的少年看到自己這副“慘樣”。

  “喏……”

  少年靠近椅背,側(cè)目偷偷瞄了瞄,“瀟灑”地摸出一盒感冒藥遞到她桌上。

  “這是給我的?”

  “嗯,不然呢?”

  女孩盯著藥盒,微微抿起的嘴角不經(jīng)意翹了翹。

  “一天兩粒,比你那抗生素管用多了。”

  少年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眼附有自身巫術(shù)的“感冒藥”,心里卻偷偷地為她的微表情樂呵著。

  “哦……”

  女孩又拈出一張紙巾,像要把半張臉都遮掩住似的,烏溜溜的眼睛轉(zhuǎn)過來,鼻音濃重地說:

  “謝了噢……”

  “誒……你別只說謝呀……”

  少年也偏轉(zhuǎn)過來,干凈清爽的臉上映著初晨的陽光,像插畫里的人物活靈活現(xiàn):

  “你要是真感謝我的話……那就……”

  “怎樣?”

  “……就把你的集題本借我看看唄。”

  他想了想說。

  “不……不借……”

  女孩忽然眼神飄忽,竟有些害羞地將集題本塞進了課桌里,生怕被他搶去似的,好像里面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說呢……你這么好心……”

  她還提了提嗓音,以掩飾不經(jīng)意流露的羞怯與心虛:

  “……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少年撇了撇嘴沒有辯解,只饒有興趣地瞧著她這反常模樣。

  其實,自從那天,他在自習(xí)課上“夢周公”了后,女孩就奇怪地不再把集題本借給他了。

  他當(dāng)時也沒真的“夢周公”,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時,聽見身旁,女孩的筆尖在本子上沙沙作響的聲音,不像在寫字,倒像是在作畫,對著什么細細描畫……

  那是她始終沒有向他揭露過的秘密,即使他心懷好奇,又藏著期待,即使他其實動一動手指,就能用巫術(shù)“翻看答案”,但他從來沒有窺探過那個秘密……

  他可能是期待某一天,那一頁紙是由她親自翻開……

  陳舊的浮影徘徊在逝去的時光里,鶯城的校園、街道都充滿了凡世的喧囂氣,不像烊城,由于是距離異界最近的一座城市,四處都彌散著一股透明的陰詭之氣。當(dāng)然,這些都是凡人感受不到的。

  女孩的家只與少年家隔了一條街,每天清晨,她都會拎著一桶超大號的保溫飯盒,帶著家里備好的營養(yǎng)午餐,早早地去學(xué)校,而少年幾乎都是踩著鈴聲跨進教室的。

  自從那一次,女孩重感冒康復(fù)后,少年的課桌上,就會時不時地多一些“小驚喜”。

  有時,他的課桌上會多一盒牛奶,一個水煮雞蛋(女孩“借口”吃不完,請他幫忙分擔(dān));有時,在少年苦苦晨練完巫術(shù)后,跨進教室前排,會看見自己課桌上,“高調(diào)”地擺放著一盒招牌糕點,一看就是她家樓下蛋糕店里排隊買來的爆款,而她在旁邊“刻苦”練題,得意又含羞地抿著笑意……

  女孩總是光明正大又目光閃閃地,用合理的理由解釋這“友誼之舉”,少年也時常是紅著臉,暖心、開心又疑惑地享受著這“合理之舉”,并逐漸試探地“禮尚往來”,從帶給女孩一塊她喜愛的彩虹棒棒糖開始,到借賠暖手寶之由,送給她一只令她愛不釋手的小兔子,再到……

  看著女孩收到“驚喜”時的各種表情,少年也樂在其中。

  久而久之,他們的課桌就成了“互相關(guān)心”的見證地,他倆在課里課外的“互動和交集”,也成了班里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

  男生們的起哄、女生們的艷羨,以及指指點點,就都聚集到了“超級好同桌”這塊兒,“自然的風(fēng)聲”也吹進了老師們的耳朵里……

  可互助互進的“友誼”是女孩理直氣壯的擋箭牌,穩(wěn)如泰山的成績與“三好”標(biāo)牌,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保護傘。

  漸漸地,學(xué)校的操場上,林蔭道上,也多了兩道青春的影子。體質(zhì)偏弱的女孩時常會在少年的鼓舞下,在傍晚時分一起跑跳鍛煉。她濕淋淋的額發(fā)微微飄拂,紅撲撲的臉蛋幸福洋溢,元氣滿滿。

  他們一起聽著那時的歌曲,談?wù)撝菚r的話題、理想,心領(lǐng)神會地相視而笑,眼里浮過“確定與不確定”;一起走過鶯城的傍晚,看四季浪漫的流轉(zhuǎn)……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少年的心里就住進了女孩的模樣,她認真的模樣,發(fā)呆的模樣,開心的模樣,惹她生氣時,沖他發(fā)脾氣的小模樣……像一個個鮮明的紅痕,牽動著他的心跳。

  漸漸地,他的心里,就裝滿了女孩的一顰一笑……

  或許女孩和少年一樣,也在某個瞬間,暗自下了決心,要默默守著一個不可言說的約定,等待時機?;蛟S,這只是少年的一廂情愿……

  他們坦蕩又小心地“相親相近”,默契地哼著“朦朧的高歌”,微妙而模糊地牽扯著,教室后的黑板報見證了這如梭的三年……

  “你想過以后去哪兒嗎,江楓?”

  臨近畢業(yè)前的一個夜晚,自習(xí)課后回家的路上,女孩抱著幾本書冊,扭頭詢問身邊的少年。

  “我……”

  少年輕輕地看了看她,遠處,街角的信號燈赤亮地閃爍著,恍如此時他猶豫的內(nèi)心:

  “想過……但還不確定……”

  他不能告訴女孩,他其實是潛藏在凡人世界里的巫族的后代,同其他族人一樣,參與掌控并維護凡世的運行規(guī)則;也不能告訴她,他們即將面臨的畢業(yè),于他而言,不僅意味著普通人的階段性選擇,更重要的,是他作為一名剛剛成年的巫族人,對未來不同巫職的主修方向的選擇。

  他內(nèi)心是傾向于留在鶯城,潛心研學(xué)“巫醫(yī)”領(lǐng)域的術(shù)法奧妙,可一生都站在驅(qū)魔事業(yè)前端的奶奶,則希望能薪火相傳,想讓他專攻“驅(qū)魔”領(lǐng)域,到柚州去學(xué)習(xí)深造,那里,有更完備的驅(qū)魔訓(xùn)練系統(tǒng)。

  “也是呢……現(xiàn)在說這個,好像還早了點……”

  女孩見他踟躕不前的樣子,就沒再追問,只是看似平靜地笑了笑說:

  “……畢竟,也不是想去哪兒,到時候就一定能到那兒去的,是吧?”

  “你想去哪兒呢?”

  少年滿心在意地問女孩。

  女孩一時沒有回答,明澈的目光有些凝滯,又忽閃著輾轉(zhuǎn)向懷間,書冊中夾著的那本集題本上,一臉猶豫的模樣。

  街對面的信號燈跳轉(zhuǎn)成了綠色,可此時他們好像誰都沒有注意到,依然停留在路口這邊等候。

  “怎么啦……顧曉幸?”

  少年率先打破了沉默,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

  “以你的實力,考個鶯城大學(xué)的王牌專業(yè)十拿九穩(wěn)吧,你……沒考慮留在鶯城么?”

  “你考慮過么?”

  女孩突然問。

  “嗯?”

  她的反問竟另少年有些動心,就像聽到了他想聽的“弦外之音”。

  “我是說……”

  女孩忽閃的眸子又垂向一側(cè),難以捕捉到此時她眼里的神采:

  “……我是說……你也可以考慮讀鶯城大學(xué)嘛,只要正常發(fā)揮,應(yīng)該就沒什么問題……”

  “嗯,我有考慮過……”

  少年輕聲說。

  女孩臉上似乎晃過了一絲喜悅,可只是短暫的一瞬,仿如劃過的流星:

  “那你現(xiàn)在……考慮出結(jié)果了嗎?”

  她烏溜溜的眸子又瞧望著他。

  少年看著她黑色琉璃珠般的杏仁眼睛,明澈透亮的光澤底下深不見底,好像此時,有個聲音在暗暗引誘著他,鼓舞著他勇敢地,撥響那聲“弦外之音”??墒恰鹊取?p>  他還需要再等等……

  他要等到那些漂浮不定的因素都敲定下來,鄭重地告訴奶奶,他的心之所向,以及對將來的打算,然后再告訴女孩,告訴她……那份繾綣了他心中三年的告白……

  “明天,顧曉幸,明天午后,我一定會告訴你……我的答案?!?p>  少年饒有信心地說。

  女孩的眸光凝了凝,迷離一息,然后又撲扇著長睫,飄飄忽忽地轉(zhuǎn)過了身去,微微抿笑的側(cè)臉泛映著街角的紅光:

  “什么嘛……你說得好像很正式的樣子……”

  她含羞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又瞥向了懷里的集題本上,好像里面真藏有一個亟待揭曉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們好像都忽略了時間,不知經(jīng)過了幾輪信號燈的跳轉(zhuǎn),才一如往日地,繼續(xù)走過這最后一個同行的路口……

  第二天,在少年鼓足了所有勇氣,即將履行昨晚的“約定”時,怎料,老天爺竟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如同五雷轟頂!剎那間,他的世界仿佛都傾塌了!

  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祖母,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卓爾不群的驅(qū)魔師,竟會在一場常規(guī)的驅(qū)魔試煉中發(fā)生了意外!

  這是一場變故,恍然間,他不僅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至親,更是失去了人生路上,無可替代的引路人!

  他的祖母,似乎早在創(chuàng)立驅(qū)魔試煉場項目的那一刻起,就預(yù)知了自己面臨的風(fēng)險。她竟提前為自己立下了遺囑,并義無反顧地,終究還是獻身給了那項“偉大的事業(yè)”中!這令少年頗受震撼!

  那天,當(dāng)奶奶的遺囑擺在他面前時,當(dāng)那些字里行間里的苦口婆心,呈現(xiàn)眼簾,觸動他心弦時,他悲痛之余,也終于明白:驅(qū)魔師們計議長遠,存在于這“太平盛世”里的意義,理解了他們未雨綢繆,在這“光明世界”的背后,負重前行、屹立前端的意義!

  他開始反思自己的選擇,反思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學(xué)會承擔(dān)起那份責(zé)任。最終,他下定決心,要秉承奶奶的遺志,繼承她的遺愿。

  然而這也意味著,他必須做一些艱難的取舍,因為驅(qū)魔師不同于巫醫(yī)、精煉師等其他巫職,這是一條充滿艱險、荊棘的道路,風(fēng)險系數(shù)高,且時常需要沖鋒陷陣,直面不守規(guī)則的魑魅魍魎。在這樣的情況下,少年覺得自己已無法許給女孩一個應(yīng)有的未來。

  因此,那個繾綣在他心中三年的告白,終究是沒能對女孩說出口;那片像小苗林一樣,已生長得郁郁蔥蔥的情意,終是被他忍痛埋進了角落里!

  一個稀松平常的決定,也足以改變?nèi)说囊簧?p>  “魔族不滅,世間難有真正的安寧……”

  “凡人只能與我們一時相伴,他們的路程太短,而你我的道路漫長且艱辛。如果真的關(guān)心他們,那就不要過多干涉他們的生活,守護好這個世界便好……”

  這些話入耳走心,像一劑苦口的良藥,也像嶄新的指明燈……

  “江楓,節(jié)哀順變吧……”

  “你還有我們呢……別太難過了……”

  “振作起來,江楓!”

  不同的聲音縈繞包裹,匯成一團灰白的線球,從中抽出一絲,那是唯一彩色的,經(jīng)久不忘的身影:

  “江楓,你還好么?這幾天你沒來學(xué)校,我……大家都很擔(dān)心你?!?p>  “我不會有事兒的……放心吧,顧曉幸?!?p>  他小心翼翼地割鋸掉心底的軟羽,而她渾然不知地站在樓下,撐著洋紅色的傘,一如往日地懷揣著幾本題冊,亭亭玉立在風(fēng)雨里。

  “我知道你家里的事讓你很難過,如果你需要幫助,我……隨時都在這里。”

  “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加油備考吧,顧曉幸?!?p>  他的回應(yīng)竟讓她莫名地有些空落。

  “其實我來……是想……”

  她頓了一息,低頭看了看懷里的題冊:

  “……是想給你……我的……”

  眼中輾轉(zhuǎn)著猶豫與羞澀:

  “……我的——”

  “——你的什么?”

  “我……”

  她抿了抿淡紅的唇,纖指不由地攥緊了傘柄:

  “我的……集……”

  囁嚅的話語終是沒了音……

  她好像還在糾結(jié)著什么,反復(fù)醞釀著勇氣,起起落落,可最終還是沉沒了下去:

  “……那天中午,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江楓?”

  她抬起亮晶晶的眸子,轉(zhuǎn)而問他,微紅的臉頰像桃瓣。

  突如其來的疑問戳開了少年小心掩抑的情感,直擊心底。他不敢再坦然直視她的眼睛。

  “哦……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打算去柚州了。”

  他竭力輕描淡寫地回答。

  “柚州?可是柚州好像……沒有什么知名的學(xué)?!?p>  她單純地理解著他的話。

  “我去那邊,不單是因為上大學(xué)的事兒……我可能會在那邊待很久……可能……不會再回來了?!?p>  他假裝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

  “你說什么?不再回來了?”

  女孩驚異。

  “嗯……差不多吧?!?p>  他輕輕地看著別處說。

  “可是,為什么???!”

  “不為什么……”

  “你明明能,明明可以和我一起考鶯城大學(xué)!然后……一起留在……”

  她的反應(yīng)有些過激。

  “或許是因為……那邊對我來說更重要吧?!?p>  他希望能立即終止這撓心的話題。

  “去柚州對你來說更重要?”

  默然一息。

  “嗯,是。”

  他迫使自己點了頭。

  女孩的神情十分復(fù)雜。她困惑、不解、詫異,似乎還有對某件事情的不確定,不敢相信,也難以接受。她好像在默默地消化著什么,獨自委屈地咀嚼著,承受著什么。

  “……你那天……就是想告訴我這個?”

  她像是抓著最后一絲“線縷”不放,異常平靜地問。

  “嗯,是?!?p>  他再次對她撒了謊。

  凌亂的風(fēng)裹挾著瓢潑的雨,噼里啪啦拍打在女孩的傘面上,也胡亂沾濕了她的校服裙。

  她仿佛是挨了一道悶棍,瑩潤的眸光灼灼發(fā)亮,臉頰通紅,像是有什么事憋屈在心里很難過,又像是覺得什么很可笑。她揚了揚唇角,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或許你是對的……或許,我們都該出去看看……多好的機會呀,‘家門口’的東西總歸是差點兒意思,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是不是,江楓?”

  她用溫和的語氣說著這些話,而他心里卻針扎般地刺痛。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不知道有關(guān)系么?”

  “有關(guān)系!”

  “有什么關(guān)系?”

  “顧曉幸,其實我……”

  他欲言又止。心底的話滿滿當(dāng)當(dāng)起伏洶涌,可最好的方式,就是只字不提。

  女孩亮閃閃的眸子跳動著:

  “不就是讀個書擇個校,順道換個新鮮地兒嘛……多大點事兒?你不必跟我解釋你的心路歷程……真的,大可不必。”

  她瑩潤的眸光像銳利的冰晶,嘴角卻還掛著清甜溫和的弧度:

  “……祝你順利吧,江楓。”

  她說著不輕不重的話,可他心里早已像壓了塊石頭一樣沉。

  急驟的風(fēng)雨掀舞著女孩的長發(fā)、衣袖,逐漸失控,開始肆意吹卷起她的裙裾,她騰出手想要撫平裙擺,霎時,懷里的題冊竟統(tǒng)統(tǒng)“嘩啦”掉進了積水中!

  濺起的水花弄臟了她的腿襪,可她一時無暇顧及,只呆愣原地,啞然無助地瞪著地面上,那本原先夾藏在題冊中,同樣也掉進水里的集題本上!足足愣了兩秒!

  女孩鮮見的慌亂失措!恍惚間,她蹲下身,傘歪一邊,雙手像捧起珍貴的禮物碎片一樣,顫抖著捧起地上的集題本,無比揪心地翻開了浸濕的頁面。

  這時,少年的雨傘為她遮擋過來,可她又“啪”地合上頁面,生怕被他瞧見似的,混亂的雨珠滑過了她赤紅的臉頰。

  她像是很崩潰,眼眶通紅地躲閃著他的目光:

  “我……我自己來……”

  女孩哽咽著,快速拾掇起地上的題冊,然后像落水的小貓一樣,起身凌亂地跑開了,失落的身影消失在了風(fēng)雨里……

  那天,少年望著她消失的地方,獨自站了很久,很久,大雨磅礴……

  后來,女孩如愿考上了鶯城大學(xué)??伤]有選擇這所學(xué)校,而是去了另一座城市,上了另一所知名的大學(xué)——烊城大學(xué)。

  這確實出乎少年的意料,他沒有想到,世界那么大,可她偏偏會選擇去那座相對“混亂”的鄰城。凡人只知道烊城繁榮璀璨、四通八達,殊不知那里的陰詭之氣也最是適宜魔物滋長。即使巫族的核心首腦常駐那里,異界大體上也還算言而有信,遵守“和平約定”,可那片地帶,總歸是事端高發(fā)地。

  甚至,江楓有時會想,如果顧曉幸沒有選擇烊城,沒有在這里遇到那些陰差陽錯的事,致使靈力覺醒。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平平穩(wěn)穩(wěn)地度過這一生?

  那么,他又是希望她能如此,還是?

  再鮮明的立場和信仰,也模糊不了他最初的本心……

  所以,他撕扯著那顆本心,將它撕裂、撕碎,只能留下“應(yīng)當(dāng)留下”的那一部分,哪怕傷口觸目驚心……

  “大功告成!這鎖羅巫鼓能同時困住上百個老魔物,要用來困住一個小魔物,綽綽有余了。”

  “到時候,我們只需依照這法譜上的步驟,就能把血青石淬煉出來了……哈!真希望那天能早些到來,我們就不用像今天這樣,挨了陰招還得憋著了?!?p>  刺耳的聲音打散了回憶的浮影,江楓離開獨立空間,謹(jǐn)慎地戴上巫符面具,返回?zé)捲靾鰰r,正巧撞見兩個煉器師從左側(cè)的隔間里走出來,手里握著一卷特殊材質(zhì)制成的淬煉法譜,滿面紅光地交談著。

  “這么巧,江領(lǐng)隊!”

  他們通過他熟悉的符印標(biāo)志辨出他,揮手跟他打招呼。

  江楓瞥見他們身后,半掩的隔間里,擺放著一個巨型法器,形似盆鼓。鼓身三米來高,黑色漆底,上面刻著密密麻麻的鎮(zhèn)魔巫文,鼓面看不見,只知應(yīng)該十分寬廣。他知道,這是他們?yōu)樗皽?zhǔn)備”的……

  “你們這是要回基地嗎?”

  他看似平靜地問,目光掃過之處,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細微的異樣。

  “是呀……”

  左邊那個濃眉大眼的煉器師爽朗地說:

  “咱們這不是把法譜研制成了嘛,所以——怎么了,江領(lǐng)隊?”

  江楓警覺地示意他別說話,接著——“嗖!”

  只見他以迅雷之勢,扔出了一道顯形光咒打向?qū)γ妫?p>  “啾!”

  忽然,一縷青煙從那兩個煉器師的后腦勺處裊裊升出,隨之又消散了去。與此同時,那絲細微的異樣氣息,也一起消失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啊,江領(lǐng)隊?”

  兩個煉器師都一臉懵怔地摸著自己的后腦勺,云里霧里的模樣。

  而此時江楓的目光已變得銳利冰冷,面具下的表情異常嚴(yán)肅:

  “通知上頭,我們得立馬封鎖這里!外來物疑似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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