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庭院,又到了木芙蓉盛開的時節(jié),女孩倚靠在窗臺邊,一邊聽著院中繁雪搖曳著枝頭的沙沙聲響,一邊專心致志地做著手中的針線活。這靜謐的時光淅瀝流逝間,廊亭中侍女托著新沏的茶水走進了正屋…..
春蠻將手中的案幾放下,看去女孩嬌容低垂,手中的動作已近收尾,那欣慰的面容又掛上了心疼和難解。
“這件短衫…..”
“您都做了一月有余了……”
她一邊沏上茶水一邊無奈道。
“您如此替她用心,她王莊雅…..”
“可未必將您的心意…..”
“放在心上。”
待這怨惱說罷,那盞茶水已遞上了若顏身邊的茶幾。
“蠻兒。”
女孩滿眼含笑,理了理已完工的短衫,將目光放去了一臉怨氣的春蠻臉上。
“你替我瞧瞧,這一年有余,我這手藝…..”
“可是有長進?”
見女孩完全無視了自己習慣性的嘮叨,春蠻深深嘆了口氣,只得收拾起了案幾,一臉無奈道:
“有有有。”
“小姐您這手藝吶……”
“這一年,替王爺做這縫那…..”
“怎能沒有進步呢?”
她敷衍地嘟噥著,若無其事地忙起了手中的活。
“那么我們現(xiàn)在就去蒼南齋吧。”
見春蠻滿臉不悅,若顏忽閃著熠熠目光,一邊忍著嘴邊笑意,一邊趕忙幫她整理起了案幾上散亂擺放的針線。
“但是小姐,今夜還要入宮赴宴?!?p> “您這一身常服,這準備…..都還未做呢?!?p> 侍女停下手中動作,抬起目光小心地看上一旁替自己忙前忙后的若顏,心里又泛過了幾分不忍。
“無妨,現(xiàn)在方過午時,這離酉時還有三個時辰呢!”
若顏與春蠻對視了片刻,頓又含上溫柔笑意。
“但是…..”
….
“沒事,我們動作快些吧?!?p> 女孩垂下的滿目笑嫣似乎再聽不進一絲自己的悲觀揣摩。春蠻無奈嘆了口氣,只得默默承應(yīng)了下來。
“哎,小姐,你別動,我來收拾就行。”
一番回過神來,侍女又心疼地將小腹渾圓的女孩扶坐在了榻上。
看著眼前人一陣麻利地忙前忙后,女孩將沉重的身子側(cè)倚上枕墊,釋然含笑的眼中又徜徉起了融融暖意…..
……
待主仆兩人收拾妥當,就著蟬鳴炎暑來到蒼南齋時,已是過了亭午。若顏在春蠻的攙扶下,又一次踏進了這令她牽掛已久的院門……
似是聽見院中隱約的腳步聲,廊亭上送茶的侍女側(cè)目而去,頓停下了腳步……
“狄娘娘…..?”
明舟滿臉詫異之色,更是脫口而出。她想起自己照顧莊雅的這近一年里,眼前的女孩幾乎月月前來,不是送來各式吃食,就令人捎來噓寒問暖的日用。而自己主人每每碰到此種情景,不是搪塞過去,便是傷嘆婉拒了去。她替這女孩的執(zhí)著和堅持而感到動容,卻是自己的立場卑微,無法自作主張地接納她的好意,今日見這女孩又立在了院中,此情此景下,那克制冷靜的心中,竟也有了幾分憐惜之情……
“狄娘娘….”
侍女向院中緩緩走了過去。
“今日是入宮之日,您這是?”
走至那主仆面前,明舟微以一禮,滿臉苦笑地詢問了起來。
“我…..”
若顏已習慣了被次次回絕于此地,她猶豫了片刻,又漸將那想見故人一面的愿望收進了心中。
“明舟姑娘,我…..”
“狄娘娘,您來得又不是時候…..
“今日…..今日我們娘娘方用完午膳,這已經(jīng)歇下了。您若是…..”
“明舟姑娘,我今日來并非找莊雅姐姐…..”
若顏打斷了這侍女每回同樣的措辭,惘然著神色,似有垂下了躊躇的目光。
“聽聞前幾日,宮中尚衣局給小郡主送來了一些衣物,我想著…..郡主尚還在襁褓之中,這些制式外褂和褙子倒不實穿……”
“所以我…..我替允珠做了身貼身短衫…..”
“也許娘娘已備著些了,但是…..”
她示意身邊的春蠻遞上了那覆蓋著綢布的案盤。
“這炎炎夏日,想必替換頻繁,多添一些,或許能派上些用場。”
綢布下精美的短衫露出了潔白柔滑的一角,明舟瞧著這女孩即便被自己次次回絕,依舊溫婉有禮不卑不亢的模樣,心中不禁感懷釋然了幾分。她接過春蠻手中之物,向若顏投來了一抹淺笑。
“明舟替郡主謝過娘娘的一番苦心?!?p> “不過…..”
“我們側(cè)妃娘娘一向不愛用他人之物,這能不能收下,還…..”
片刻的思慮后,她又釋然了笑容。
“容我替您問一聲?!?p> 她凝上了若顏溫柔的眉目,儼然收起了幾分平日的淡漠疏離。
“多…..多謝姑娘?!?p> 若顏抬起詫異的目光,探了探侍女溫和的神色,便瞧見她接過東西回過了頭,往廂房的方向裊裊而去了……
…..
正房中,故人所贈之物擺放在女人的眼前,莊雅倚靠在床頭,不禁癡癡地出神了起來……
耳邊侍女的勸慰之語一遍遍入耳,她無暇細聽,只是忍著泛紅的眼眶,伸出手,摩挲上了那短衫柔軟的邊角…..
待指尖輕觸到了那工整細密的針腳,她俯下目光,只覺得自己心中的提防在這一瞬間漸漸瓦解,似有無盡自憐自艾涌上了心頭…..
“娘娘?!?p> 口中的話已說盡,明舟只是又一次喚過了這整日魂不守舍的女人。
“這孩子…..單純無暇…..”
女人將侍女的話語放去一邊,自顧自地含淚呢喃了起來。
“就像…..我手中這素紗一般…..”
“只是…..”
“我這種人,怎值得她真心以對?”
惆悵苦笑浮上那清冷的面龐,女人垂下了目光,喟然而嘆,又將手中之物又用綢布輕輕地蓋了去…..
“明舟?!?p>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作出若無其事之狀,竭力平靜道:
“你去轉(zhuǎn)告狄側(cè)妃,這衣物…..”
“我收下了。只是…..”
“我遁入空門的心愿并未改變,往后…..讓她不要再過來了?!?p> “娘娘,您這是?!”
聽見這女人吐露真心,那忙著手頭事的侍女霎時震驚地抬起了頭。
“事到如今,您…..”
“怎么還在說這般糊涂話?”
侍女擦了擦手,疾步坐去莊雅身邊,撫上她的雙臂,怔愣了圓目。
“糊不糊涂,我自己心中有數(shù)?!?p> 莊雅并未有所動搖,她任憑明舟情緒起伏地緊抓著自己的手臂,眼中卻是一片黯然。
“小姐!”
那侍女脫口而出出閣之前的昵稱,不禁潸然淚下,鼻頭酸楚。
“允珠,她雖然是…..”
“但是…..”
“如今您已與王爺重歸于好,皇上亦寬恕了您的罪責。”
“何況現(xiàn)在并沒有人起疑心,您又何必….”
…..
“現(xiàn)在是沒有人疑心允珠的出生,但是…..”
緊握住明舟顫抖的手,女人欲言又止,亦是淚下滿襟。
“那些書信…..”
“你也看見了?!?p> 女人緩了緩激動的情緒,又將目光移去了一旁的匣子上。
“您是說周大人的那些書信?”
明舟的目光亦移去了那擺放書信的物件上。
“周大人的信,但凡您看過,我已皆替您銷毀了,這些…..”
“您都還未拆閱…..”
見女人凝望的瞳色泛著矛盾的痛楚,那侍女又趕緊接上了話。
“您若是不想看,明舟這就替您拿去燒了?!?p> 說罷她便站起了身,卻是還未邁步,自己的手臂又被那女人緊緊地拽住了。
“你這即便全部燒了,他還是會寫來……”
回望著莊雅悲切絕望的神色,明舟滿眼含淚,片刻后只能又愣生生地坐了下來……
“他對我癡情一片,本已是難遏…..”
“自從知道我懷有身孕一事后,那質(zhì)疑更變本加厲了起來?!?p> 女人苦笑著,將目光垂去了自己尚虛弱的身子。
“我雖寫了書信給茶茶,讓她不必再接受那人的“好意”,但她卻置若罔聞,不僅不與我回信,更令她那小侍女次次來王府尋你?!?p> “我瞧那孩子可憐,怕她回去受了我那妹妹的責罰,便讓你將子沛的信照單全收了下來。”
“娘娘……您….”
“您自己已履薄臨深,卻還如此顧及旁人…..”
明舟抹去止不住涌出的淚水,哽咽的話語已是哀不可聞。
“我這么做,自有我的理由…..”
莊雅擠出一絲溫暖的笑容,又將泛著淚光的神色惘然去了別處。
“如今子沛…..已疑心允珠所出…..”
“若是讓他知道真相,只怕他會一時沖動,對公主生出些破格的舉動?!?p> “您這是擔心周大人會…..向惠國公主提出和離?”
“嗯,依他的性子,并不是不可能。”
“那我們可如何是好?”
“只怕…..只怕那惠國公主對周大人一片癡情,又嬌蠻任性,可是會驚動了皇上,生出些事端來…..?”
明舟攥緊了榻上女人的手,滿眼惶恐含淚道。莊雅緩了緩神,微微點了點頭。
“此事…..我與他已沒有任何迂回的余地?!?p> “我雖也想留在王府里,不聞不問、踏實過日子,但是….”
“但是子沛他想不明白,也不會就此輕易放手…..”
“就算…..”
“就算有朝一日他周子沛想明白了…..”
“但我那好妹妹…..”
“她…..”
“她能想明白嗎?”
意味深長的悲屈憤涌在滿眶淚水里,女人悲從中來,已不能自抑。
“我雖有錯,但我愿意一生向佛,懺悔贖罪?!?p> “我只是不愿去傷害任何人…..”
“如今…..除了生死訣別,我、我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了…..”
“明舟…..”
“明舟…..你能明白嗎?”
女人緊握著侍女的雙臂,拋棄了清高自尊的濕潤瞳影中,是將些許希冀寄托進了侍女模糊的視野里。
明舟拼命點頭,她明白,只有在自己面前,這倔強的女人才會卸下堅強的外殼,將內(nèi)心善良柔軟的一面坦誠而出。她聲聲應(yīng)允著她的質(zhì)疑,將她緊擁進懷中,百遍祈求上蒼的同時,只愿這源源不斷的寬慰能緩解她幾近絕望的痛楚…..
…..
待侍女安撫好榻上之人,將她安置于被中,合上床幔,匆匆整理好衣裳走回院中時,那微挺著小腹的女孩依舊還望眼欲穿地立在原地。明舟不敢怠慢,她幾下抹去臉頰的淚痕,三步并作二步地走上了前…..
…..
“狄娘娘久等了?!?p> 她竭力掩飾著心中的痛楚,向眼前的女孩恭敬一禮道。
“這一年來,您的多番好意,讓我們娘娘甚為惦念,如今她的心里…..”
“很是過意不去……”
看著侍女緩緩道來的垂眸,這晚了整整一年的坦誠落入了認真聆聽的耳中,女孩潔白的臉龐只漸顯了幾分細微的動容。
“您為郡主親手縫制的短衫…..”
“娘娘很是喜歡…..”
“娘娘她….收下了…..”
一絲驚喜的詫異泛過眼中,還未等她開口,那侍女又道:
“狄娘娘…..”
“娘娘讓我捎句話給您…..”
侍女的話漸聞漸弱了幾分,若顏抬起了熠熠不解的目光…..
“娘娘道…..”
“這一年….”
“時有得爾寬慰,方得以殘喘余生…..”
…..
“妹妹恩深意重之情…..”
“不勝感激,無以回報…..”
耳邊的話語如同和煦的暖風,揚進了女孩懷抱了幾分希望的心中。若顏含淚怔立在原地,就著耀目的日光,眼看著侍女側(cè)目而下一絲苦笑,凝了凝自己,嘆了口氣…..
“只不過…..娘娘亦道…..”
…..
“她與這塵緣已了…..”
“您…..”
“您這以后,好自珍重…..”
“不必再來了。”
明舟言罷微以一禮,接而便抹淚轉(zhuǎn)過了身…..
漸漸那腳步聲回響在耳中,燥熱的空氣里,胸口似乎悶得難以喘息,女孩想開口說些什么,卻是滿院蒼松翠柏迎著日光讓人恍不開眼,那些話哽咽在喉中,自己已是喪失了話語的氣力…..
…..
直至宮殿青黑色磚瓦上的夜空中,煙火絢爛綻開,零零星星地落入了女孩出神的眼中,若顏方才從午時的回憶中醒了過來。她緩了緩神,方才發(fā)覺自己此刻已立在了人頭攢動的集英殿廣場中央。
今日入宮赴宴,方才用膳中途,因?qū)m人來報,那廣場中備了一年一度的舞獅表演,接而殿中所有皇親國戚、百官親眷皆放下了杯酒,興致高昂、交頭接耳地接三連四踏出了殿門。而自己也不例外,此刻自己站在那個男人的身后,她回憶起了今夜,這背影時時刻刻護在自己身邊,幾乎片刻不離…..
“元儼…..”
她默念著他的名字,卻是花火聲震耳欲聾,這微弱的呼喚甚是難以傳達。
就在她失落地垂下了目光之時,一只大手從寬袖中悄悄伸了出來,就著四周眾人衣?lián)恼趽?,輕輕勾住了自己的手指…..
“元儼?”
女孩動容地抬起頭,如星屑緩緩而落的點點火光下,此刻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男人微微回過頭的溫柔側(cè)目……
還未等她來的及有所反應(yīng),那挑翹側(cè)目下的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入神地看了自己片刻,又不動聲色地回過了頭。
那勾著自己手指的寬闊大手慢慢往上移動著,輕輕握住了自己,接而又悄無聲息地輕抵開了自己的指間…..將十指滿扣了起來……
知道這不合禮制,又是在如此眾目睽睽之下,若顏慌張了神色,不禁微紅了臉。她的余光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眾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此刻源源不斷的花火與廣場的精彩表演之中,并無一人留意到自己與他這細微的舉動….
她努力克制著強烈的心跳,已全無欣賞這演出的余力…..花火的余暉閃爍在模糊的視野里,夏日的晚風吹拂著情愫交融的身心,那與眼前人于孤舟上纏綿悱惻、春澤息嘆的初夜仿佛又幀幀映入了眼簾….
女孩的臉漸而滾燙起來,她羞澀地想抽回手,卻是那只手緊緊地扣著自己,此刻已是無力掙脫。
似是覺察到女孩的異動,那男人又一次輕側(cè)回過眼眸,傲然打量上了女孩害羞的模樣。隱動的視界中,那目光沉默又靜謐,在黏稠炙熱的空氣中,已是滲透出了與那夜如出一轍,絲絲欲念橫生,無法克己的愛意…..
明朗的夜空下,這回眸相望,四目交接的一刻宛如一副絕美畫卷,定格在了不遠處女人的瞳眸中…..
這一幕如此似曾相識,更是觸碰到了自己深藏于心底的某些記憶,那女人嘆息著,又將這些記憶深深地咽進了心中。她將目光瞥去別處,卻止不住此刻眼眶中越發(fā)的滾燙……
“娘娘,您今夜這是怎么了?”
“從方才開始,奴婢便瞧您心神不寧的…..”
懿君身邊的侍女滿臉不解道。
“這里人多繁雜…..”
“念晚,你替我找個清靜地方…..”
“我想靜一靜…..”
…..
“對了,念晚,你方才可有看見公主殿下?”
腳步落在肅寧殿偏僻的庭院內(nèi),離開了人聲鼎沸的廣場,主仆兩人耳邊的煙火聲漸漸遙遠了起來。
“公主殿下?”
“我方才還看見她在德妃娘娘身邊說著話…..”
侍女茫然不解了起來。
“娘娘您這是怎么了?”
“我們方才離開集英殿時,似乎看見那孩子離開了真如身邊,這走時…..”
“倒是一臉行色匆匆…..”
“您…..”
似是讀出了懿君神色中的幾分擔憂,念晚又疾步趕上了女人的腳步。
“您是擔心…..?”
….
“…..那周侍郎呢?”
懿君未顧及念晚的疑惑,只是又關(guān)心上了那與妙元一向疏遠的郎君。
“周大人今晚并未與公主一起同行。這會兒…..應(yīng)該與王公大臣在殿中說話吧?!?p> 侍女的猜測讓女人心中更籠上了一絲惆悵。
“娘娘若是擔心公主殿下……可要奴婢去尋尋看?”
看著眼前人滿面愁容,念晚亦憂心難安了起來。
就在兩人躊躇不展之時,一片昏暗的不遠處,似有對話聲傳到了耳旁…..
“娘娘,這肅寧殿偏遠,這時候,是誰會…..?”
侍女的話讓懿君凝上了眉頭,她遙遙看去那模糊晃動人影,側(cè)目看了眼念晚,只是輕回過裙擺,一臉淡漠地領(lǐng)著她折進了一旁蔥郁的梅林間…..
…..
“姐姐,您可要實話對我說,那孩子…..”
“可是您與周大人…..?”
邊說著話邊移步而來的兩兩身影中,女孩倩目含笑,似是開玩笑般凝上了身邊人隱忍濕潤的眼眸。
“知茶…..”
女人回避著問題,深吸了口氣,只覺得心中的隱忍已瀕臨極限。
“姐姐,你說…..”
“你何不與爹言明,讓爹替你與周大人將此事說清楚?”
“若是爹的話不抵用,您又何不與圣上謹言?”
“想必圣上知道了您與周大人的過往,他…..定會網(wǎng)開一面,成全了你們?”
諷刺的話語映在嬌笑旖旎的目光中,莊雅含淚緊攥著手,已是不能言…..
“姐姐…..”
女孩嘆息著收回了目光,漸停下了腳步……
她緩緩轉(zhuǎn)至女人身前,片刻打量過那清冷的面龐,又用指尖愛憐地劃上了女人潔白修長的脖頸…..
“您與那周公子…..本是天偶佳成的一對…..”
女孩的目光自下而上,嘆息著掃過了這悲屈之人的一身側(cè)妃華服,又忍不禁讓那指尖順著女人的脖頸緩緩地摩挲去了刺繡著青竹的衣襟之上……
“才子…..”
“與佳人…..”
那紅著眼眶的厲目如一把冰冷的利刃,舉而刺進了自己的瞳色中。女人驚懼地睜大了淚目,只覺得心臟仿佛被這嬌橫的妹妹一把攥在了手心里…..
“是多么相襯吶?”
那目光左右鉆痛著莊雅悲憫沉默的神色,接而又松開了眉頭,晃過了釋然開懷的苦笑。
“姐姐…..”
“您怎么不說話了…..”
“可是茶茶的話…..”
…..
“說中了您的本心?”
看著這含淚不語的女人,女孩雖滿臉堆笑,卻也執(zhí)拗著眼角濕潤,此刻更是任由腦海的思緒穿過炎炎夏夜,又仿佛又回去了從前…..
…..
眼前的女人自自己懂事起便在這富庶的京城中有著才貌雙全,淑德寬厚的美名。自母親去世后,她更是替代了那至親,在顛沛孤寂的童年里給予了自己無可替代的疼惜和包容。而正因為這份疼惜與包容,也讓此刻的自己覺得,至今為止這一切的任意妄為,都變得難堪和諷刺了起來……
她苦嘆了一聲,又想起了自己不受父親待見的每一日…..與那人的婚事,她期許了十幾年,卻因為父親的一句“年幼無知”,而任由自己苦苦哀求,也未能爭來一席之地……
兩彎長眉下,笑眸飛著淺淺的桃色,她隱忍著眸中越發(fā)不受控的淚水,在與這至親的對峙中,竟又不可自拔地想起了孩童時便傾慕癡念的那個男人…..
耀目烈陽下,鳥語茶林中,父親與那人的對話模糊在耳邊,她猶記自己怯怯地拉著父親的衣角,卻是不敢迎上目光。這般孤僻失禮并未讓那人生出一絲脾氣,就在父親難堪著數(shù)落自己之際,似有衣裾窸窣過耳邊,接而一陣濃烈的白檀之香將周遭的空氣包裹了起來,還未等自己所有反應(yīng),一只溫暖而寬闊的手掌,已迎和著圓和寡淡的話語,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額發(fā)……
這一舉動讓還是稚童的自己愣怔垂目,不可思議地僵在了原地……
因為那時的自己除了長姐長兄,并沒有得到過父親多少的陪伴,也沒有旁人給過自己如此溫暖的舉動….
后來,在這份奇妙的鼓動下,自己終是抬起了小心拘謹?shù)哪抗狻?.
只見日光的背光疏漏中,一雙挑翹細長的含情鳳目從父親一側(cè)流轉(zhuǎn)而來,將萬般風情溫柔地籠罩上了還是稚童的自己…..
“那一年,我方不過五歲…..”
“原來對人來說,有些記憶…..真的可以銘記一輩子…..”
女孩喃喃著,驕縱的目光閃過了一絲歲月深處的柔情。
“從那以后…..”
“我便再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日日夜夜,無時無刻,無法不去想著那個人…..”
“但凡他來府中做客,我皆忍不住留意他的行蹤,窺探他的一言一行……”
“而他每每給我與知鶴帶來了各種新奇的禮物,我都能興奮地一夜無法入眠……”
眼前女孩的諷刺苦笑入目,莊雅立在那孤月下,看著自己守護多年的親人第一次與自己吐露如此心聲,只覺得熟悉又陌生,不禁呆然而立啞口無言…..
“茶茶…..”
“對…..”
“對不起…..”
“你的這些心情,我…..”
“我并不知情……”
她卸下了心中對她的幾分怨怪,更是生出了無盡愧疚…
…..
“不知道?”
“您怎會不知道?”
對于女人溫婉的道歉,女孩只是輕放下了手臂,惘然苦笑了起來。
“當初爹讓你嫁給他,我那般替您求情…..”
“您何嘗不與爹一樣,早已心知肚明…..”
….
“知茶,這只是你的一味揣測,我根本….”
對于女孩的固執(zhí),莊雅只覺得有口難辯。
“我知道…..”
“自母親過世以后,爹一直心中對我有怨…..”
“說是為了我好,其實事事,他都偏袒您與長兄。”
“包括這婚事,更是不顧我的感受?!?p> 女孩陳述著心中長年累月積攢的痛楚,只覺得這孤寂的人生除卻了那個人的存在,已是毫無一絲意義可言……
….
“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怎么不是?”
女孩的情緒漸而又高昂了幾分。
“你口口聲聲說此生非周子沛不嫁,但父親的決議,你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p> “皇后掌權(quán),我嫁給王爺只是為了穩(wěn)固相府在朝堂中的地位,我也是迫不得已?!?p> “不然我….”
“我也不會三番五次去自尋短見……”
莊雅竭盡了全力去據(jù)理力爭,更是不受控地撫上了女孩瘦弱的肩頭。卻是這番爭辯讓知茶充耳不聞,又嬌媚地淺笑不已……
“姐姐…..”
“您還是一點未變…..”
片刻后,這諷刺的笑眸漸漸淡去,女人只覺得手中那瘦弱的肩頭隱隱顫抖了起來。
“為了一己私欲而不擇手段……”
“這種事情,也只有姐姐做得出來了?!?p> “知茶?!”
見她完全聽不進自己的解釋,莊雅已是焦急難耐。
“你說你舍不得周大人,數(shù)次尋短見,實則只是借此博得王爺對您的同情……”
“我….”
“后來…..你見此法不管用,王爺對你日漸疏遠,你便懷恨在心,去碰了那宮中禁忌,被王爺禁足于王府…..”
“知茶,這…..這一切難道不是…..”
“難道不是你….”
女人絕望的反問已斷續(xù)不能言盡,她未曾想到自己的包容與寬仁并未讓這女孩有所愧疚深省,反而將她的偏執(zhí)更推入了無盡深淵……
“難道不是我?不是我什么?”
“姐姐…..”
“您該不會以為…..”
“此事是我所為?“
女孩面中的悲憫漸漸淡去,轉(zhuǎn)而又掛上了一臉不可思議。
“姐姐,凡事都要講求有理有據(jù)…..”
“您說這話……”
“可是有證據(jù)?”
女孩驕傲的笑容不以為然。這一番推脫讓莊雅更陷入了絕望的沉默…..
她長息深嘆,心中卻是清楚,那日能有機會近身自己的只有這親妹妹一人,卻是兩人相談之時如今日一樣,除了知茶身邊的那小侍女,并無任何旁人目睹。而自己更是為了保全親人,沒有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茶茶……”
她恍惚著濕潤的目光,已是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后來….”
不由她分說,這女孩又勾上嘴角,淡淡地開了口。
“你尋思著脫罪,口口聲聲道要遁入空門,讓王爺憐憫,還了你出府上香的機會?!?p> “你卻與那周子沛私會茍且……”
“后怕東窗事發(fā)…..”
“于是……”
“便心生反悔….”
“說服王爺與你圓房,用這不明來歷的孩子魚目混珠,借機向圣上求情脫罪……”
“姐姐…..”
那不顧一切、繪聲繪色的揣摹讓這一身驕傲的女人涼徹了脊背。
“你說…..”
“我說得對嗎?”
…..
夏夜的庭院里,月色不知為何漸漸籠罩上了層層陰云,這一刻,女人看著自己這至親咄咄逼人的模樣,突然間似有幡然醒悟…..
在自己短暫的人生里,父親,兄長,姐妹,情郎,丈夫,似乎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不愿顧及自己的感受,更是用各自的方式把自己推進了絕境…..
清高與孤傲,寬容與善良,在世俗中是如此脆弱不堪,又有多少人能活得枝頭抱香死,不落北風中呢……?
……
眼看自己的話已不能再激起女人的憤怒,知茶含淚著瞥了瞥那悲垂著目光、沉默不語的女人,恍然間心變得空蕩蕩、了然無趣了起來。她瞧了瞧周遭漸深的夜色,遠處漸漸消匿的煙火,又漸掛上了冷淡笑意…..
“姐姐…..”
“今夜時候不早了……”
“茶茶再與您爭辯下去也是無果?!?p> “父親他…..正在肅寧殿等您……”
“您若想與他見一面,將這孩子的事情與他說清楚?!?p> “您可得趕緊些?!?p> 莞爾一笑劃過嘴邊,知茶若有所思地與眼前人凝視片刻,似又不愿再作理會,轉(zhuǎn)過目光回過了身,趁著月色往回路走了去……
“茶茶?”
“茶茶…..!”
……
見那相府三女公子不聞不問地消失在夜色里,丟下了大女公子垂淚挽留的身影,此刻藏于一旁林中的主仆兩人滿心擔憂了起來。
“娘娘,沒想到那周子沛竟然與…..”
看去懿君方緩過神的模樣,念晚亦是一臉錯愕。
“此事事關(guān)駙馬爺和宗室子嗣,我們…..我們可要去稟報皇上?”